书卿(50)

黎宜今展眉翘嘴：“那当然。”

不多时，书卿问道：“可有缘故？”

黎宜今娓娓道来：“去岁我游至雁翎，偶然起兴泛舟，不见常日渔夫樵郎，留得一片清静，却是蒹葭苍苍，野露茫茫，又听得楚乐哀怨，感念娥皇女英在湘水思慕而逝，便有怀而发。”

书卿看毕，称赏不已：“既已作成，可曾试过？”

黎宜今倒是惆怅：“试过，箫声不太合，不知道琴音会不会好点。”转而朝她道：“书卿为我弹一曲？”

书卿掩唇，认真地点点头：“好呀。”又略略犹豫：“只不过……宜今今儿是男儿打扮，略显奇异。”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今个儿也算个翩翩公子，与佳人一道……”黎宜今清咳几声，装模作样侧脸，一手负于身后，一手作出请式，道：“小生不才，为夫人谱了一首曲子，夫人可否赏脸一奏？”

书卿轻啐一声：“得了，还‘小生不才’，你还演上瘾了？”笑罢，唤来珍珠取来古琴，拨弦，试了几个音，琴音丝毫不乱，含笑道：“许久不弹，可能生疏了，莫见怪哟”。

于是，箫声奏起，如泣如诉，细如游丝；琴音飞扬，清亮铮铮，甚为凝醇。初为起势轻柔，仿若流水细细，浮云飘飘，那是娥皇女英初见舜时欲言又止的羞涩。再来便化为轻盈柔和，缠绵多姿，好似一双鸳鸯在水中欢乐自由地交颈，又仿佛春花明媚的三月天一齐出游。紧接着舜南巡，二妃离情依依，默默相送。古调瞬间泠泠沉沉，有如迈不开的步履，却终究不得不离去。忽而是陡然的哀号，苍梧之野的竹子带上二妃的血泪婆娑起舞，于是音沉至底。最后只余下缠绵不去的悲戚，压抑不住的欲语还休，分明缭乱了娥皇女英追逐不到的刻骨相思①……

“铿”的一声，尖锐刺耳，不甚和谐，打破惆怅的余音。书卿按住琴弦，捎带歉意说道：“琴技果然生疏了，不过这《云水》确实横溢，只未能尽妙。”想起方才说到的缘故，于是又叹又思：“如此荡气回肠，当是古今之典范。贤妃者娥皇女英，嫁舜帝修治天下。却，妖妃者妹喜妲己，予桀纣扰乱天下，真真不堪对比。”

黎宜今支着腮，幽幽叹：“哦？依你之见，这便是‘成则贤败则妖’咯？”

书卿轻轻地偏了偏头：“何解？古有云：‘天地生人，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此虽言男子，岂女儿不若乎？娥皇女英运生世治，妲己妹喜劫生世危，难道不对吗？”

黎宜今露出几分古怪的神色。书卿见她如此，也知道她向来善辩，默然无语，且听听她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黎宜今果然严肃起来：“那妲己妹喜背负祸国殃民的称号，不可置疑的是，其灵秀美丽，想必置千万人之中，便在千万人之上。桀纣之世，天下日益怨望离心，若夏商气数当断不断，则黎民百姓苦困更久，妹喜妲己惑乱，焉不知是其顺水推舟，才更见新朝商汤周武？”②

书卿认真盯了下她，似有醍醐灌顶之感，仔细忖度，不由点点头道：“不得了了，这张嘴利索起来没人降得住呢。”

黎宜今得意洋洋拱手：“表姐过奖。”

春日微暖，鹅黄迎春花俏生生开满枝头，丛丛簇簇深深，幽香不退，层层花树遮掩，也掩住来人——他抬眼望去，黎公子与书卿面对面坐在合欢亭内，一个侃侃而谈笑若春风，一个面带娇羞红晕宛然。一双人物坐在一起分外协调——

可这分明是一个有夫之妇，一个外男！更应私下避嫌，两人却没有躲避之意，还笑得分外温柔深情，岂有此理。

那人蓦然敛眉，一只手狠狠地拽断旁边的一枝花枝，扔在地上，升起的一腔愠恼无处发泄。

这边书卿和宜今一丝不觉，依旧说说笑笑，谈古论今。

一会，黎宜今起身，立于凉亭栏杆旁，放远望去，隔着水池，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地落了一地，偶有清风徐来，吹起乱红纷飞，更见庭院深深。转眼看到书卿坐在石凳上，簪子似动非动，仿佛在头上飞舞，又仿佛在发上小酌清风，簪美人亦美。只是葡萄般的眼睛灼烁如镜，此时仔细观量，仿佛可以刺进她的内心深处，看到里面开始沉淀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忧郁与哀怨。

宜今莫名怅惘起来，曾经那么明媚得眼里都是星河的姑娘，怎么嫁了人，就要有说不尽的闺思呢？

书卿察觉黎宜今的异样情绪，问道：“你怎么了？”

黎宜今温然笑了，忽见面前一双亮黄的蝴蝶，一上一下，忽起忽落，来来往往，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将欲过湖去了。她向书卿招手：“快过来，你看那双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