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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少年(49)

天一亮秦川就拨通了辛原哥家的电话,没人接。后来我们知道,那时候辛原哥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家里人一早就去接辛伟哥出狱,辛原哥早就说了不过去,他一向沉郁笃定,家人也没勉强他。早上出门时,他屋门关着,错过了被早发现的机会。辛原哥吃了大半瓶安眠药,沉沉睡去,再也无法醒来。

第一个发现辛原哥出事的是辛伟哥,他去推开了辛原哥的房门。时隔17年,他们兄弟两个再次见面,一个从地狱回到人间,一个从人间去了天堂。

辛原哥留了一封遗书,他是这么写的:

这是我死后的第一个清晨。

哥,你回来了。

如果我活着,我不知该怎么跟你说话。问你这17年过得还好吗?去拥抱你?哭泣?

我无法设想,于是选择沉默,永远沉默。

哥,我从来没去看过你,但是我从来没有离开你。小时候我给你写信,绑在信鸽的腿上,假装你能收到。后来我不写了,语言其实是最不准确的表达工具。有些事根本不用说,只要做就行了。

哥,这些年我挺好的。

我念了很多书,考试永远都是第一。什么有用我就学什么,因为我想把这些都交给你。你在里面待了17年,这世界离你太远了,而我想让你真的回来。不是ròu体自由,是心灵、生活、命运全部自由。

哥,书桌第二个抽屉里的磁盘是我开发的游戏程序,你拿到中关村,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然后就真正开始你的人生吧,你要记得,所有这些都属于你。

哥,爸,妈,对不起。

在辛原哥追悼会的外面,我和秦川并排坐着看完了他留下的最后字迹。我哭了,我第一次对生与死感到茫然,第一次困惑人的命运,第一次看到庄严之外的轻率。当法律判了辛伟哥监禁时,却判了辛原哥死刑。在那个高高围墙里被囚禁的,一直是两个人。

我靠在秦川的肩膀上呜咽:“你说辛原哥为什么这么做?”

“从那天开始,辛原哥就在替辛伟哥过着人生吧。”秦川望着远空说。

辛伟哥走出来,招呼我们去跟辛原哥做最后的告别。秦川拦住了我,他说我从小身子弱,不适宜见亡人。我独自站在外面,看着辛伟哥有些佝偻的背影慢慢离去。其实这时他已经改了名字,叫辛原伟。多年之后他创建的原伟公司成了互联网时代的旗帜,但没人知道公司名字的背后,有着怎样的原委。

不管怎么样,我想,在他以后的生命里,也会一直活着两个人吧。

第九节

小船哥也来了,追悼会结束之后,他走到我身边,把我的头按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轻轻揉了揉。

与每次见面都分外英朗的模样不同,那天的小船哥有些憔悴。之前我就听说李阿姨病了,好像是慢性的肾病,要持续治疗,看不好的话就会转为尿毒症。而今天来又听见何叔叔在和我爸聊天,问能不能在学校里给他找份营生,食堂、保安、宿管、看大门的,什么都行。他们工厂转制,何叔叔下了岗,家里少了固定的工资,多了病人,还供着要考大学的学生,压力太大了。

“小船哥,你别着急,李阿姨会好起来的。”我轻声劝慰他。

“嗯,谢谢乔乔。”

“小船哥,你别谢我,你看你一‘谢谢乔乔’,我就变成两个啦。”我故意逗他开心。

小船哥笑了,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他笑。

“不过乔乔,这段时间我可能都不能给你写信了。我爸包了个卖报车,我平时有空就去替替他,还要照顾我妈,复习功课准备高考。乔乔,我的时间不够用了。”小船哥满是歉意地说。

我连忙使劲摇头,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看上去憔悴了,他每天都要做这么多事情,我怎么还能让他更辛苦呢。

“小船哥,不要写不要写了,你要好好帮叔叔,好好照顾阿姨,好好学习功课。小船哥,会好起来的!”

“当然了,乔乔,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小船哥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一直阴着的天透过了一缕阳光,照在他清俊的脸上,温和又明亮。很久之后我想我为什么会那么迷恋小船哥,后来我懂了,不是因为光照亮了他,而是因为他就是光,不管在什么地方,经历了什么样的事,他总是那么执着地温暖着我。

北京办完白事兴一起吃顿饭,老街坊们多年没聚齐过,这次都来竟是送别一个孩子,让大家唏嘘不已。秦叔叔仍然在广州深圳忙生意,赶不及回来,姚阿姨说他买卖做得更大了,半年不着家是常事。秦叔叔最近合作了个外资企业,原先土土的组合柜也变成了欧美整体家装家具。我妈忙去打听,我爸学校新分的那套房子下来了,正要装修呢。辛原哥他妈从小就喜欢秦茜,见她出落得愈加明艳,又欣喜又心酸,想起他们家辛伟和辛原,默默掉下了眼泪,秦奶奶和我奶奶左右坐在两边劝她。辛伟哥和秦茜挨着,两人都闷头吃饭,谁也不多说一句。辛伟哥身上笼着一层浓浓的哀伤,而秦茜身上却是神秘的动人。她依然对我好,不时夹我喜欢的水晶虾仁给我,也依然对秦川严厉,看他大大咧咧的就一筷子扔过去。我问她平时都做些什么,我那么常去秦川家都不怎么能见到她,可她只笑了笑,不回答我小女孩的好奇。我爸爸答应一定帮何叔叔谋个差使,何叔叔临走前紧紧握住我爸的手,千恩万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