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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黛(103)

宴席收尾,李明珠施施然起身,唤柳黛一声“柳妹妹”,亲亲热热地领着她往庭院深处去。

柳黛起身时,手背不经意间蹭过李明珠掌心,她掌心柔软,半点茧子也不见,不像是练过练冰掌那类刚猛功夫的,再瞧她呼吸吐纳,确是个行走无力的大家闺秀。

柳黛也曾听说,李晋坤凭着一身财力,给家中独女寻了个登天的亲事,三年前嫁与辽东总兵齐万洲的庶子齐家平,当年出嫁时红妆十里,嫁妆连城,只可惜一年前齐家平便战死在辽东,李明珠因夫家垂怜,这才回到普华山庄养宁。

她新寡丧夫,眼中多有悲切之色,时常突然开口,连连感慨羡慕柳黛这般自由自在的小姑娘,如若当年潜心学武,恐怕如今又是另一翻天地。

柳黛没心思敷衍,只当个沉默寡言的独行侠,偶尔“嗯”上一声已算难得。

未几,她二人走入一处金黄璀璨的院落。

庭院当中种满了梧桐树,此时秋凉,梧桐叶片枯黄,仿佛一树一树的黄金顶,与远近高低金黄楼宇交相辉映。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李明珠弯腰拾起一片掉落梧桐叶,曼声低吟。再抬头时双目垂泪,是一朵风一吹便要散去的云。

伤春悲秋,文人之常事。柳黛一介武夫,听完这首催人泪下的《烈女操》仍旧面无表情,一瞬不瞬地盯着李明珠,直到盯得她尴尬得再也逼不出眼泪来,才抬手擦一擦眼泪,再袅袅婷婷走到柳黛身边,“感怀身世,叫柳妹妹见笑了。”

柳黛扯了扯嘴角,“怎会?我素来对旁人的事情没有兴趣。”

李明珠的笑容略有些僵硬,明知她不喜欢自己,却偏还要伸手搀住柳黛,两人肩并肩往屋檐底下走。

“因我娘钟爱梧桐,我爹便种下满园梧桐树,这座院子也改叫‘梧桐苑’,柳妹妹若不嫌弃,便住在西侧间,屋子是是每日打扫的,床和被褥都已经换新,柜子里还有些崭新的换洗衣裳,柳妹妹倘若瞧得上演……”

“不必如此。”走到廊下,柳黛慢慢抽出手臂,与李明珠面对面站着,李明珠生得玲珑娇小,比柳黛略矮一些,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子里盈盈都是水光,任谁瞧见都要赞她玉软花柔、我见犹怜,“我只住两晚,后日一早就启程。”

“柳妹妹孤身一人要往何处去?”

“回京城,找我爹。”

“如此甚好。”李明珠侧身一让,将柳黛领进西侧间,这屋子与普华山庄整体建筑风格一致,虽说空置多年,但依旧是极尽奢华,繁花耀眼,进了门就仿佛走进九月洛阳城,遍地都是大团大团的牡丹花,红的绿的黄的粉的,看得人头痛眼晕。

入夜时下起了雨,打在梧桐树叶上,仿佛一曲摇篮小调,催得人昏昏欲睡。面前雕窗半开着,窗台上沾着一片梧桐叶,已经被雨水浸得透湿。

苏长青奔忙多日,死里逃生,今日终于得了几分空闲,洗去满身浮尘。

一臂粗的蜡烛燃得尽兴,为他侧脸描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他孤身坐在炕床边上,望着徐徐飘烟的莲花香炉发冷,头顶束起的发还带着微微的湿气,一身鸦青缎面的直裰,更衬得他清俊儒雅,如隔云端,不染俗尘。

恍惚之间,炉上盘旋的烟融成模糊的一团,这团淡青色的缥缈雾气渐渐聚拢成郑云涛的轮廓。

那日后山,火光滔天,熊熊烈焰烧红了他的脸,他远远望见一道袅娜的影,一眨眼消失在猛然上蹿的火苗背后。

郑云涛说:“长青,这女子无论身世如何,都与隐月教脱不了干系。更有甚,与月如眉也牵连。她来,就是为了十八年前月如眉的死。”

他仿佛在梦中,压根听不懂郑云涛在说什么,他握紧了拳头,觉得愤怒,又觉得遗憾,他脑中混乱一片,无法思考。

郑云涛继续,“当年中原六大派联合绞杀妖女月如眉,为江湖百世安宁,不得不做此决定,你爹却也因此出走在外,云游不归。虽说他已不在江湖之中,但你看那柳黛,处心积虑,出手歹毒,她又怎会放过任何一人?为了你爹,长青,再次相见,务必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然而郑云涛并不知道,苏木柏对今日之事早已向苏长青交待过。

他大约是在发愣,一双眼直勾勾望着柳黛消失的方向,心中翻江倒海,乱如麻。

见他不回应,郑云涛再次强调,“你不杀她,她便要杀你,及你父母兄弟,长青,不可心软!”

他看向郑云涛,忽然间郑云涛的脸在火海中咆哮,变作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突然间消失在升腾的轻烟里。

雨停了,窗外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