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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159)


狱卒啧了一声,早这么老实,用得着自己多跑一趟,着实是晦气。

杨瓒来提人时,三名番商都是满脸青肿。伤势最重一个,眼睛都肿得睁不开。

皱眉看了半晌,选出伤势较轻两人,令其洗漱干净,换上长随的短袄,刮掉乱糟糟的胡子,充作佥都御使府家人,随行江浙。

两名番商后悔不迭,早知是这个结果,干嘛拼了死力,不如主动在墙上多撞几下。

结果倒好,不能见人的待在牢里,他们却要跟着南下,万一被哪股海盗认出来……想到可能的后果,番商不禁双腿发软,脸色青白。

“尔等效忠朝廷,忠心办事,本官自会保尔等性命。”

知道番商的担心,杨瓒笑眯眯抛出诱饵。

这种情况下,番商是咬也得咬,不咬也得得咬。

“小的一定效忠,大人尽管吩咐!”

“小的也是一样!”

“好。”杨瓒点点头,道,“只要事情顺利,寻到图上藏宝,尔等罪名均可免去。若能再立大功,本官还会上奏朝廷,授尔等一官半职,领朝廷俸禄。”

“谢大人,谢大人!”

杨瓒画出的大饼着实诱人,两个番商眼睛发红,下狠心,拼这一回!

事情到这个份上,不拼也不成了。

比起番商,安排海匪更加容易。

五人中,选出认识海图的老大,脑袋里缺根筋的老五,乔装北镇抚司力士,扛包裹赶马车,清路开道,也算物尽其用。

“有三人在牢里,不用担心这两个生事逃跑。”

下决心跟随杨瓒,两名番商再没有半点隐瞒,其中一人更主动献策,该如何控制这几个海贼,让对方老老实实,不敢生出逃走的心思。

“大人只需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敢跑,牢里那三人都活不成。”

“这会有用?”

“自然有用。”番商道,“海匪都是亡命之徒,在海上讨生活,不在乎性命,和人拼刀子,死了伤了都是好汉。丢下兄弟自己逃跑,必会被骂成孬种。他们敢丢下兄弟不管,消息传出去,就算回到海上,也会被排斥,甚至断绝活路。”

杨瓒沉思片刻,忽然道:“你知道的不少。”

“回大人,小的同海匪做生意,总得多打听。行事谨慎些,才不会犯了忌讳。因无知被扔进海里丢掉性命,那得多冤。”

“海盗有这样的忌讳,商人似乎没有?”

番商惊出冷汗,忙道:“大人,小的一心跟随大人,绝不会有逃走之心!”

跟在杨瓒身边,至少命能保住。

半路逃跑,成不成两说,落到“生意伙伴”手里,死得只能更快。

“忠心与否,还要看尔等表现。”杨瓒轻笑,“本官拭目以待。”

“是,是!”

“小的一定不让大人失望!”

番商连连点头,心提到嗓子眼,直到杨瓒走出房门,背影消失,都没能放回腔子。

正德元年,二月戊戌

早朝之后,杨瓒入东暖阁觐见。

关上殿门,君臣进行一番详谈。临到日暮,宫门将落,杨瓒方才出宫。

春寒料峭,风过鬓边,仍余一丝朔北寒意。

绯袍金带,目秀眉清,行动间,衣摆轻动,尽显雍容尔雅。

夕阳映红琉璃瓦,廊柱宫墙,艳烈犹如朱砂。

停下脚步,杨瓒回过头,遥望笼罩半圈光晕的屋脊坐兽,嘴角轻勾。

王守仁,刘瑾,钱宁。

此三人一同南下,未知后世史书将如何记载。

天子敕令已传送出京,由快马报至各州府。南直隶及江浙官员将作何反应,他很是期待。

两位牵涉进来的藩王,不是他该关心。涉及宗室皇族,哪怕是锦衣卫和东厂,都要万分小心。

但是,若半路截杀之人真为藩王所派,江南事了,说不得,他还要北上西行。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圣人都说,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一个凡夫俗子,还有什么可犹豫。

粉身碎骨,自断前程?

杨瓒摇摇头,事到如今,考虑再多都没用,顾忌越多越是凶险。

为保自身,必须一门心思向前冲,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魔挡灭魔!

正德元年,二月己亥,杨瓒启程离京。

一行三辆马车,由三十余骑兵、百余步卒护卫,出皇城之后,先往通州,后一路南下,经香河、武清等地,入天津三卫,停留三日,过河间府进入山东。

沿途之上,各府州县衙得到消息,大小官员纷纷前来拜见,送上金银表礼。

杨瓒烦不胜烦,全推给刘瑾。

刘公公奉行一个准则:钱收下,人不见。

心情好,遣伺候的小黄门递两句话,心情不好,直接撵走。

人情面子?

宦官和文官势不两立,讲什么面子!

再者言,随同南下,立功的机会有,风险同样不小。被杨瓒各种威胁欺压,刘公公憋了一肚子火气,不能冲杨瓒喷,只能找旁人撒气。

干不过姓杨的,还欺负不了几个地方官?

笑话!

于是乎,随钦差队伍南下,刘公公威名远扬。

队伍尚未进入山东,三司衙门皆已得知,钦差队伍里有个贪财跋扈的中官,今上未践祚时,已在东宫伺候,很有资历,连钦差杨瓒都要让他几分。

“每有官员递上名帖,不到钦差手中,必被此阉截去。送银不达百两,必命长随当面喝斥。其飞扬跋扈,弁髦法纪,公然索取贿赂,肆虐逞凶,罪大恶极,实当诛戮!”

每过一县,刘瑾的恶名便增加一分。

每过一州,想抽刘公公鞋底的官员豪绅就翻上两番。

刘瑾背负上贪婪的罪名,经手的银子,却是一分没落入口袋。

送礼之人离开后,都详实记录在册子上,清点装箱,贴上封条。积累到一定数目,便由同行的京卫护送回京。

作为随员,王守仁还曾奇怪,钦差出勘,何须百人护送。这般大的声势,难免扰民。

得知内情,对杨瓒的为人,顿时有了新的认识。然这般行事,必会为百官诟病,引来口诛笔伐。

“杨佥宪不担心?”

“有何担心?”

杨瓒端着茶杯,扫一眼坐立不安的刘瑾,笑道:“此番奉旨南下,本官早立下宏愿,为报偿君恩,肃清乌流,铲除奸恶,碎首糜躯在所不惜!”

话落,杨瓒放下茶盏,翻开新送上的簿册,看到日渐增多的官员名录,对比附在其后的金银数目,嘴角挂上一丝冷笑。

“刘公公,过了河间府,本官欲横穿济南,过青州、莱州两府,东行登州府,由登州卫登船,改行水路。”

行水路?

王守仁不知内情,微微蹙眉。想起天子调武学训导入登州卫的敕令,不免有些出神。

刘瑾眼珠子转转,赫然明白,走不走水路,不是自己说得算,这个时候提出来,八成是让他在登船之前,多见几个地方官,狠狠下手,多搜刮些银两。

过了这村没这店,到了海上,除沿海州府,没哪个内陆的官员会千里迢迢,坐船送钱。

咂咂嘴,刘公公不禁暗道:黑啊,真心黑!

难怪咱家不是这姓杨的对手,比起坑人,着实差了几个段数。

银子刮来不算,记录下的册子,都是铁铮铮的证据。

一个正七品知县,每月俸禄不过七石五斗,永乐朝后,部分禄米折换宝钞,随宝钞贬值,所得不停缩水,别说积攒下余银,吃顿肉都要举债。

现下,册子上动辄百千两,更有古画字玩,都是哪里来的?

翻过两页,杨瓒提起笔,重点划出两个人名。

刘瑾收钱,锦衣卫暗访。

不是太过分,杨瓒不会真置人于死地。毕竟,明朝的薪水制度的确有些变态,上百年不变,更是不增反减。

家资富裕尚好,寒门出身,人情往来不说,生计都成问题。

杨瓒在京期间,领过五回禄米,加起来,不足伯府半月消耗。

火耗冰敬摆上台面,各种贪污屡禁不绝,杀都杀不怕,当真不是没有原因。

水至清则无鱼,但也不能浑得太过分。

杨瓒划出这两位,吃相实在太难看,几要激起民乱。完全是伸出脖子,等着挨宰。

“不砍不足以平民愤,不杀愧负君恩。”

合上册子,递给刘瑾,杨瓒笑道:“一切有劳刘公公了。”

刘瑾扭曲着表情,想到册子里这些人的下场,诡异的生出几分欣慰。

幸福需要对比,痛苦也是一样。

自己落到姓杨的手里,日子过得凄惨,时刻为小命担忧。这些不干人事、欺压百姓的,凭什么安居地方,吃得脑满肠肥,心宽体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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