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曲(58)

闻雪在门口等着，见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携着两个三四岁的儿女近前来了，后面还跟着方才那个男孩子。

闻霜见了闻雪，先是一愣，接着又是激动，又是惊异，闻雪觉得她好像把自己看做一个怪胎似的，直视着她，叫道：“姐姐。”闻霜只是冷冷的，不理人。

怀谦的目光也是有几分奇怪，但他有意掩盖这些，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来，快见过姨母。”

三个孩子叫过姨母，梁阿丑笑道：“诶，还没叫我梁爷爷呢！”怀谦对三个孩子道：“快叫爷爷。”于是一个个叫过爷爷，被怀谦拍拍脑袋，叫出门去玩了。

怀谦一面拉着闻霜，一面招呼梁阿丑与闻雪进门，到了桌前，闻霜忽然身子一歪，掩面哭了起来，说道：“我对不起爹娘，我对不起爹娘！”

闻雪深吸一口气，在一旁坐下，偏过脸去，叹道：“你这是说哪里话？”

“你还说？”闻霜斥了一声，又哭道：“九年前你不告而别，害得我在方家面前颜面尽失，你，你，你还有心么？”

接着又道：“我去华亭县许府门前问，人家说，那许公子原是女扮男装，还说不晓得你去哪了，你这些年，到底是去干什么？难道，人家是个女子你也要，你……”

“姐姐，”闻雪转过头来，看着闻霜道：“你原来也是晓得这上头的事的，一点不错，我是去青州了，可是不止为她，还为我自身，这事我也说不清，你要骂就骂吧。”

闻霜止住哭声，叫道：“你，你果然疯了，我简直看不明白你了，这都罢了，你将来终身指靠谁人？你为了个女子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整整九年，谁还要你？”

提到“终身”二字，闻雪胸中升起一股怨愤，登时又化作无奈，冷冷答道：“我愿陪伴爹爹的坟墓，一生一世。”

怀谦原本在劝闻霜，听见闻雪如此说，忍不住插嘴道：“闻雪，可是你一个人要怎么活？”

他说了这句话，闻雪还未答言，闻霜先阴阳怪气地说道：“你忘了，她还有这个老头子和她作伴呢，这几年到处兵荒马乱，她还活得好好的，全赖这位梁义父啊。”接着又哭起来，说是自己做姐姐的还不如一个外人。

“够了！”闻雪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姐姐，我从来是尊敬你的，我们到底是至亲，我知道你从小看不惯爹爹疼我，也看不惯我娇生惯养，可我也陪娘在家乡过了三年，更不要说，我跋山涉水，去青州府过了五六年，又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走了三年，你来看看我，从头到脚，我是清清白白，你为我操心，我全晓得，可你不必把我想成一个怪胎，处处让你操心。”

“那你今日来做什么？”闻霜问道。

“身为至亲，总要来看看，”闻雪道，“还有，来给娘扫扫墓，尽尽未尽的孝心。”

闻霜忽然换了一张面孔，擦了眼泪，和气地说道：“闻雪，其实我晓得你的心是好的，只是你的脾气，为世人所不容，我替你担心，你说明白就好了，没事了。”又道：“你先坐一会儿，我们一道去给娘扫墓。”

“我方才太激动了，”闻雪略带歉意，低头道：“对不住，我该走了。”

梁阿丑紧跟着闻雪，走出门来，问道：“怎么，雪儿啊，你要去陪你亲爹？那我这个义父你就不陪了？”

闻雪转过身来，看着他，道：“对不住，义父，你和郭大哥翠屏姐一起，把你身上这些病都治好了，过些好日子吧，我还年轻，不能拖累你一生一世。”

梁阿丑没再辩驳，和她一齐上了车。

他二人先去扫过闻雪母亲的墓，随后去往嘉定。踏入故土，闻雪心中阵阵悲怆袭来，一是为久别之感，二是为这地方被接连屠戮三番，现下十分荒凉。

到了一片平缓的山野中，已没有路可走，闻雪对梁阿丑道：“你回去吧。”梁阿丑摇摇头，答道：“还是再陪你走一程吧。”于是叫车夫等一会儿，两人背上包袱，望坟丛中去。

闻雪父亲的墓前，长了齐膝深的杂草，几乎盖住墓主姓名，闻雪将它们通通拔去，给父亲磕了个头。

“爹爹，我回来了。”

梁阿丑坐在地上，背对着墓碑。他听见悲啼声，转头看了她一眼。

哭了一阵，她起身道：“你走吧。”梁阿丑点了点头，看了她几眼，爬起来，走了。

闻雪向另一头走去，向村庄和田地那头，背负着沉重的包袱，缓缓向前走去。

远处，有个人影立在那里，闻雪看见了，并不在意，只顾走自己的路，先是离他越来越近，后又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