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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行记(102)

“不如你教我一下?”他终于道,接过她递来的酒杯,微微地呡了一口。

“老实告诉我,你小时候究竟摸过弹弓没有?”

“没有。”

“老兄呀!”

“你若不肯教,我也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我可以把这棵树砍下来,然后再慢慢地把它找出来。”

她“扑”的一声,差点把一口酒喷出来:“你是说,这只蝉会跟着树一起往下倒?”

“它一定特别喜欢这棵树,不然岂非早已飞走?”他眨眨眼。

“明白了,你是说,这蝉儿爱极了这棵树,便要为它殉情……”她忍住一肚子的笑,打趣。

“干这种傻事的,又岂止是这只蝉……”蓦地,他的嗓音充满苦涩,千思万绪洪波般涌起。

“嘿!看着我,看着我!”她把他的头拧了过来,笑道,“蝉就是蝉,别想那么多好不好?”

他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又发呆了?”她扒在他腿上,仰起头看着他,“为什么你老是不开心呢?”

“荷衣,这些年你过得好么?”他忽然问。

“挺好的呀!”生怕他不信,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若……不想住在这里,我不会勉强你。”他低声地说道。眼神中有些疲倦,又满含着悲伤:“我一个人独自生活……早已经很习惯了。”

“还说很习惯,瞧你都瘦成一把骨头了。”无端地,她心疼了起来,将他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再说,我走了,星儿怎么办?你就算是不想理我,难道连星儿也不理么?”她故意道。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怎么会……”他张口结舌地道:“我……”

“我什么我?”她柔声笑道:“几时又结巴了?”

他勉强地笑了笑,笑得却很凄凉:“我不该告诉你我认得你。你一回来,又要过那种整天受累的日子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过了很久,坚定地道:“无风,我非和你在一起不可。”

她抬起眼盯着他,眼中含着泪光,亮晶晶的。

多年以来,当他再一次看见她那充满着希望和勇气的眼睛,他立即明白,荷衣的归来纯属天意。

荷衣从不需要他花很多时间来认识。

他不再说什么,将弹弓扔在地上,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仿佛她是个幻影,只有不断地触摸才会变得真实。

“蝉又叫了。”

“让它叫罢。”

话音刚落,天地间忽然下起了小雨,蝉声戛然而止,一切重归宁静。

她将他送至屋内,暖阁里一片漆黑。

窗外夜色如墨,琉璃瓦上的雨滴忽急忽慢,仿佛带着某种神秘而悦耳的节奏。檐前的铁马被夜风吹得叮当乱想。廊上烛影摇曳,昏黄的灯光从帘fèng中隐约透出。从窗隙间缓缓流入的,还有微闻的花气和绿藻的清香。

她伸手去找烛台,却被他一把拦住:“不要点灯。”

他手中一阵摸索,不知道拿出件什么东西,屋内忽然充满了一股松木的气味。

在黑暗之中,他轻轻握住着她的手,悄悄地问道:“荷衣,你闻到了么?”

“闻到了,那是森林。”她深吸了一口气。

“是啊,”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往前走了几步,“现在呢?”

泥土,青糙,茅茨,冰凉的岩石,雏菊,青木,新鲜的漆味,桐油,飞禽的羽毛……

她被这复杂的气味弄糊涂了。

“每年我都会叫人把那亭子重新刷一遍。”

“什么亭子?”

“神女峰顶上的亭子。后来,我独自去过好几次。这几年,身子渐渐地差了,便做了这种香丸。只要我想起了那个地方,吹掉灯,闭上眼,将香丸放在桌子上,便又可以回到那里……”他的嗓音如梦一般迷惘。

“我不记得那个亭子了。”她苦笑。

“所以我要带你来一次。”

她继续往前走。

那气味渐渐淡了,换成了一种近乎江水的气息。山风呼啸,混杂着糙根、樟木树汁和酸枣的清香,浪涛翻涌,卷起江底的泥沙、鱼蟹和沉船,发锈的铁钉和水藻缠绕的缆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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