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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神记(51)

他还记得那一夜他在熟睡中被人叫醒的情景。一睁开眼他就看见养母紧绷的面孔和恐惧的目光,她低声安慰了他一句,匆忙给他套上外套,然后不停地哄着仙儿安静。来不及收拾东西,全家人只拿着一个包袱就乘着马车扬尘而去。

赶车的是一位高大阴沉的陌生人,双唇紧闭,在路上很少说话。还没走出那个小镇他们就遇到了沈家的伏击。全家人弃马钻入深山,东躲西藏。他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伏在深糙之中。好几次追捕的马队从面前走过,马尾匆匆,扫过他的脸颊;火把高燃,余灰荡进他的眼眸。

仙儿开始就坐不住,渐渐地变得更加烦躁。她不断地扭着身子,用脚猛踢地上的石块,想要挣脱母亲的手。他则在一旁帮助用力捂住她的嘴。她生气了,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牙印至今还留在手背上。他吃痛松开手,趁着当儿,仙儿飞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大叫:“哥哥坏!哥哥坏!”

他想冲出去将她拉回来,一只手铁钳般的将他死死拽住。他回过头去,看见养父拿着把利斧,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后,目光残忍而悲伤。

他们在一个滴水的山洞里躲了整整一晚,次日方找到仙儿的尸体。——她死得十分痛苦,两只利箭穿腹而过,却未及时致命。她挣扎良久,直至鲜血流尽。

过了很久他才知道,那个赶车的人是他的大哥,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也许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全靠大哥一个人与沈家孤军奋战他才顺利地活了下来,他对大哥保持着深刻的敬畏。他们之间并不怎么亲近,实际也很少相见。有时候,大哥会突然出现在他经过的某个路口,短短交谈几句就消失了。在他脑海里萦绕的,始终是他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痕,和他身负长剑,双手拢进袖中,漠然望着远方的样子。

“你是郭家唯一的血脉。”有一天他忽然道。

“难道你不是?”

“不再是了。”

回忆刹那袭来,阴影般掠过他的面容,苏风沂很快觉察到他的心不在焉。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从郭倾葵口里掏话,她殷勤地给他斟酒,兴致勃勃地又要发问,子忻忽然道:“你腿上的伤可好些了?”

她蓦地耳根发红,向他盈盈一笑:“涂了些药,肿已经消了。”

子忻双眼一眨也不眨:“我问的不是你。”

她这才发现郭倾葵的腿上也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布,淡红色的血迹隐约可见。

“不碍事不碍事,”郭倾葵连忙打圆场,“一点轻伤。苏姑娘你吃过早饭了么?这里的豆浆油条甚佳,我叫小二端些上来?”

“不必了,”苏风沂道,“我吃不下。”

“哦?怎么啦?”

“我觉得有些恶心。”说罢,恶狠狠地盯了子忻一眼。

子忻淡笑,继续气她:“别忘了你还欠我十五两银子,最好快些挣回来还我。”

话音未落,眼前扬起一团黑雾,苏风沂长发一甩,气呼呼地冲出门外。步子太急,差点给门槛绊倒。

望着她的背影,郭倾葵笑道:“何苦将人家气走?”

“她要能气得走就好了。”

“注意风度,老弟。”

“我没风度。”

男人们大都认为自己很了解女人,而女人们大都认为自己很不了解男人,甚至希望他们永远神秘。

苏风沂却并不是这样。她对子忻这个人充满了求知欲,除了喜欢他之外,还不自觉地把他当作了一件来历不明的商代铜器。她深知自己这种探头探脑的习惯触犯了子忻,并让他十分恼火,却锲而不舍地坚持着。

所以虽然荷包里明明有一张三十两的银票,她却绝不肯交出来。

如果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欠账就成了一种关系。

无论子忻说什么都无法将她气倒,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容易伤心的女人。

充足的睡眠加上一顿丰盛的早餐,她感到精力充沛,充满斗志。便跑回荣记古货站了两个时辰的柜台。其间她连做了几笔生意,十分顺利。又将一枚带着黄沁的汉玉扳指说得天花乱坠,绝无仅有,以不可思议的高价卖给了一位服色鲜丽的花花公子。末了还向他承认自己是个新手,老实,不会做生意。

花花公子显然没有讲价的习惯,一直含笑地看着她,默默地听她从商代古玉一直讲到唐代陶瓷,又从西汉佛像讲到敦煌石窟。最后,柔声叹道:“姑娘博学高才,竟在这小店里当差,当真是委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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