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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神记(34)

唐芾总是静悄悄地跟在唐潜的身后,好像是他的一道影子。

“我没让他总跟着我,”唐潜解释,“可他好像很不放心。”

“可能是她母亲不放心罢,”慕容无风道,“她不是江湖中人,对江湖上的事不免恐惧。”

“其实她的胆子并不小。”终于,唐潜愉快地笑了起来,眼眸深沉,像一泓宁静的海湾:“给人动手术的时候,用刀果断。”

——唐潜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赞美自己妻子。

慕容无风凝视了他半晌,笑了笑,点头:“她原本就是云梦谷最好的大夫。”

又闲谈了片刻,唐潜忽然道:“我很担心唐蘅。……你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么?”

慕容无风双眉微皱:“在我看来,他至少比子忻正常。”

“是么?”唐潜轻声道。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什么是正常?”

在慕容无风的印象中,唐潜很少这样焦虑过。

“当一个人是自己的时候,他就是正常的。你若是肯换一种想法,就不会担心了。”

“这算不算是大夫的遁词?”唐潜转着手边的瘿杯,低低地揶谕了一句,“你治不了他,就改来治我?”

“只要有疗效就行。”慕容无风苦笑。

……

戊子年十一月,慕容无风收到子忻的来信,说他已找了一个安静的住处,决定在那里长住两年,不问世事,专心著书。彼时子忻离开云梦谷已三年有余。夫妇闻讯大喜,询问邮差,方知信是从郴州城外的一座“玄清观”里寄出来的。

子忻在信里说,他和一位朋友一起住在观中,互相照应,生活无忧,不必担心。

他又说,玄清观里的道士,除了遵守传统的清规之外,还信奉一条奇异的戒律:观内所有的道人自入教之日起,便要发誓终身不说话。因为他们相信“道之出口,淡乎无味”,“大道无言,至言无文”。

看到这里,夫妇俩面面相觑,心急如焚,生怕儿子也入了教,平白地做了一个哑人。继续往下读才知道:开始的时候,只有两个这样的道士住观。道观看上去摇摇欲坠,十分破旧。渐渐地,赶来清修的道人越来越多,几年之内,竟也有四十余众,顿时名声大振,香火旺盛,远近的施舍也格外大方。道观因此越来越富丽堂皇,设有数间客馆,以便远来的香客投宿。子忻游历到此,就住在客馆之内。因观外气候多变,风雨不时,道人清修甚苦,常有染病之人。请大夫要走几十里的山道,甚为不便,子忻来后,便应邀留了下来,平日除了替人看病,其余的时间都是自己的。天气晴好,他便背着药筐,到深山中采药。随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五卷手稿,名曰《江湖采方录》,是他在路途中采集的各种验方。字迹零乱,装订马虎。不少地方涂改得一塌糊涂。慕容无风只得工工整整地替儿子誊写一份,详细审订之后,附梓印行。

这是慕容子忻流传于世的第二本书。头一本是他离家不久即被印行的《云梦灸经注》,三册十二卷,请扬州名医段石原为序,有云:“敷陈详核,征证丰多。引申触类,曲畅旁推。源流洞彻,自成门法。”慕容无风的《云梦灸经》原本是出了名的晦涩隐奥,子忻的注本一出,非但文采粲然如披云织锦,声调铿锵如敲金振玉,就是解析也如独茧剥丝一般精当独到。顿时一夜风靡,成了医界诸君案头必读之物。

可是就在这本书印行后不到两个月,慕容无风就写了一本《云梦灸经纂议》,对自己原有的观点颇有阐发,且有多处迹象显示,他并不同意儿子的某些解释。于是,整个杏林中人都知道这对父子正在掐架。

因子忻流浪江湖,行踪不定,与医界中人又绝少往来,他并不知道父亲写了这样一本书。等他终于在郴州住定,慕容无风立即遣人将《纂议》送了过去。书一送去便如石沉大海,子忻在以后的回信中从不提起,就好像他不曾读过这本书一般。

庚寅年秋月,荷衣忍不住让谢停云去了一趟郴州。这一次,在荷衣的逼迫下,慕容无风写了一封言辞和缓的家信,对子忻的《江湖采方录》颇有称许。谢停云回来时,带回了子忻另一部手稿,名曰《云梦灸经补》。

慕容无风拿到手稿连夜读毕,之后整整三日,惘然若失。

荷衣见他读后便将书稿放入抽屉,总不提起,终于忍不住试探:“子忻新写的那本书你可还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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