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图画院小记(73)
崔成再次端起的茶水到了嘴边,还未沾上唇,却重重一搁放回了案面。
书案间的水渍落下块块斑驳。
他的面色竟比方才还要肃容:“此事正也是我担心的,那宫里并不是什么好的去处,我只期盼,官家并没把苒儿放于心上。”
秦氏眉宇微动,垂了目,身子坐回去些,距离崔成愈发远了些。
妇人细细的眉毛稍稍一挑,语气平淡道:“官人说得是,那宫里自不是什么好去处。”
声音有些凝涩,与那跳动油灯明明灭灭,起伏不定。
“天色也不早了,我唤人给官人更衣,官人且早些睡吧。”秦氏又道。
她直起身,唤了贴身的女使进屋。
她自己先绕进屏风后,拆卸朱环。
不知是力气用的大了些,那枝石榴簪勾住了头发,她试图扯下来,但却被镂空出的转角牵绊,生生乱了发髻。
妇人似有些不耐,手腕一用力,径直把那钗子扯了下来。
她低头看了眼,见发簪上还顺带下几缕头发,盯了半晌,才就着灯火细细摒除了,将那钗子放回妆匣。
今夜风声紧,怎么听都觉得闹人。
*
“崔蓁,你怎么才下课就匆匆往外跑?”郭恕见崔蓁随手一推书册,就匆匆朝外跑去。
他喊了一声,只得了崔蓁远远落下一句话:“有事,迟了就来不及了。”
“吃饭也没见她这么急过。”郭恕叹了口气,慢吞吞整理自己的东西,无奈着摇了摇头。
他抬头注意到那王祁也望着崔蓁消失的门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郭恕挑了眉,低下头端正椅子,便揽上相熟的同窗,便也飞速朝外归家去。
崔蓁跑得飞快,她早日里便着青夕去买了糖瓜蒌。
青夕在图画院门口才递给她,崔蓁便一股脑又继续往前跑,实在是怕自己赶不上阿徵下班。
今日是阿徵第一天去枢密院画壁画。
夏椿今日去了三清观,就连刘松远也不晓得跑到什么地方,庆祝阿徵开工顺利的任务便交到了她的头上。
衣衫厚重,且一边奔跑一边呼出寒气,但崔蓁很快便发了细汗,面色也跟着红润起来。
直快至宫门口,她才停下脚步,试图缓了缓气。
她扶着一旁的黑漆杈子,大口喘着气。
陆续已经有官员从那厢窄门里出来,远处宫墙上的日头因冬日雾朦重色,也显得并不红艳,转而渐渐朝着宫阙低洼处倾斜。
渐渐到了掌灯时分,四处的方栀灯燃起。
四时的小贩叫卖声也跟着此起彼伏。
但寒气更重,退了汗,崔蓁便觉得愈发冷,她捂了捂手,朝着手心哈气。
她把那糖瓜蒌藏在怀里,生怕它冷了味,又使劲垫着脚朝着远处张望。
落了叶的桧树只剩下伸张的枝干,在夜色里落下大片的投影。
崔蓁耸了耸鼻子,接而,她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一盏防风灯只照亮了青碧色一角,它顺着一侧行道缓步朝着崔蓁处走来。
清淡的颜色,于四方城里走向市井繁华。
“阿徵,阿徵。”崔蓁踮着脚招手。
青碧色在远处一顿,接而便疾步许多。
少年人停在距离崔蓁几步前。
晨出暮归,丹青之事若是投入,极耗精神,只是他的疲倦倒比别人藏得好些,出宫门后稍稍流露出些许。
他身上还残留着方才从枢密院炭火处带来的暖意,因而还夹着些书香墨气。
但眼前少女的鼻尖冻地通红,可看到他的时候,她的眼睛里便瞬间倒映出明亮的光色。
方才那些疲乏似也烟消云散。
“子生和刘松远都有事,今日你开工,就只剩我给你祝贺啦。”少女眉眼一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油纸袋子。
她微开了个口子往里觑了眼,后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把那纸袋子一股脑递到沈徵手里。
沈徵闲着的一只手一重,纸袋子还有些温温的热气,倒不像是因着里面的东西,反之是因为在怀里揣地久了,所以带了她身上的温度。
“糖瓜蒌,龙津桥南买的,庆祝你开工顺利!”崔蓁把手缩回衣袖里,对着身前的少年笑盈盈道。
随后少女又狡黠地眨眨眼睛,凑近压低声:“还是我最仗义吧?”
沈徵身子顿在原地,看到少女的脸忽而在他眼前放大,方才心头的情绪还来不及细觉,此刻便又只剩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明明有许多话至嘴边,临了却一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连手里的糖瓜蒌好像也比方才重了许多。
“阿徵,你怎么不说话?”崔蓁见沈徵愣神的模样,她歪了歪头又靠近些,想细细分辨他的神情。
见沈徵的脸已经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她想看得更分明,沈徵却往后退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