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图画院小记(222)
崔成试图让自己神情缓和,他眉宇间难得温柔,大抵也是想宽慰这个女儿。
崔蓁听毕,只是眉毛微动了一下,然后简短应了一声,直接离开了这里。
崔家席上只剩下秦氏与崔苒,秦氏不以为意,给一旁的崔苒夹了菜,继续低头吃饭。
崔苒低着头不说话。
自此行回来后,他的这两个女儿似乎都大变性格。
崔蓁情绪愈发内敛,连喜怒哀愁都不再轻易展露;
崔苒则是更小心翼翼,看见崔蓁几乎都避着走。
崔成抬头望向圆月,这轮清明圆满的月亮此刻却像是一轮冷盘,只泛着幽冷的光线。
他的这个家,内里已经彻底分崩离析了。
…
松烟榭。
“姑娘。”绿鞘在一旁轻声问,“今日姑娘要出门么?”
“嗯。”崔蓁应了一声,“去矾楼。”
绿鞘点了点头,拿过一件外衫替崔蓁披上。
绿鞘本以为郾城之事后,姑娘与沈郎君终算苦尽甘来,可东戎突然对大梁宣战,沈郎君因质子身份被押解回临邑囚禁在府。
姑娘本是要跟着一起回临邑的,但不知沈郎君说了些什么,最后还是回了夔州奔丧,匆匆结束了那里的事情,便昼夜不停赶回临邑。
可这半月来,沈郎君被囚禁在府,康王不准任何人探视,姑娘每日焦急得吃不下也睡不好,她看在眼里也跟着急。
她心里还有别的担忧,也不知道恩和如今怎样了?恩和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被囚禁在府这么多日,如何能忍得了。
她其实和姑娘一样忧虑。
街巷上千灯花树,衣香娉影,笑意盈盈。
整个街道热闹喧哗,唯独崔蓁面色凝重,与周围人潮涌动的欢喜迎送大不相同。
前头有人声喧哗,堵住了去路。
“你就是一低贱的传神,也敢说什么‘从心而绘’的胡话,好的不学,偏要学那东戎蛮子胡扯的歪理,怕也想通敌叛国了吧!”
有一纨绔扯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少年使劲推搡一把,那少年半倒在地上,手上磨破了皮,却依然抱紧了画作。
青布短衣上还带着些补丁,少年垂着眼,后背却抵住画作,不让手里的画卷暴露出来。
崔蓁停了脚步。
这个小传神,有些眼熟。
“我没有。”那传神缩了缩身子,声音里有些委屈,但画卷抱得更紧些。
一时四周看的人人声鼎沸,指指点点。
“各位评评理,这小子学得一手那东戎蛮子自创的鬼面似的皴法,分明是那东戎蛮子在嘲笑咱们大梁山水!”那纨绔见围观的人愈多,反而说得起劲。
“你!你胡说,这是画山水的一种皴法罢了!你···你不懂!”少年眼底通红,声音有些畏惧却仍回得认真,“而且那叫卷云皴,才不是鬼面!”
那纨绔脸色一僵,似被揭穿了老底有些恼了,舔了一下牙齿,转身一脚踢在少年的腿上。
“就你最懂画?连图画院都进不去的东西,还配谈画?我呸!”
人群里有人大抵是看不过去,试图出声劝阻。
那纨绔斜睨了一眼,抖了抖衣袖道:“诸位,这小子好的不学,偏学那东戎人创的东西,笔墨纸砚这些文雅之物,他们那些蛮人怎会懂?照我说,咱们大梁,就应该将那些异族人全部都杀了才对,诸位可别忘了当年安朔堡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
此话一出,本还起声抗议的人群忽而又压低了声音。
如今正值两国敏感之际,虽维持了十多年的和平,但仇恨的阈值只要稍稍一煽动,记忆里痛苦便能被轻易挑拨。
有共同的情绪储存,人云亦云更是易如反掌。
但无论如何,总有人会选择记得一些好的事情。
“东戎人···也不都是那样的,而且沈郎君是好人!”小传神的声音微弱,但在此刻人声鼎沸里被彻底淹没。
随后他意识到并没有人听他讲话,抱着画作缓缓站起来,他长长吸了气,然后提起声音:“沈郎君,他是好人!”
少年的咆哮如平地惊雷,将四处的喧闹打碎,视线像是洪水一般朝他喷涌而来。
那纨绔也未曾意料到小传神内里的力量,颇为惊讶的转过头:“你?说什么?”
小传神心下一惊,朝后缩了几步,但仍抱紧了画轴:“我说,沈郎君是好人!”
他虽声音低了些,但眼神坚定,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
那纨绔听毕大笑起来:“好人?你说那东戎蛮子是好人?”
“诸位,这东戎人竟还有好人呢?若是有好人,当年安朔堡怎么会死这么多人!那可是屠城,屠城啊!”他面露凶狠地靠近小传神,“小子,你若是亲手把这画撕了,以后再不画什么云头鬼头的,我就放过你,不然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