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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2)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毕颉思来想去,说:“要么,今夜还是不见了。明日再会不迟,想叙旧,总有时机。”

这次重闻答道:“吾王长大了。”

毕颉不多言,坐到案后,翻阅这几日里左相呈上的奏折,时而朝重闻投去一瞥。此刻琴师耿渊正在专心地擦拭那把剑,而重闻的双眼,则望向寝宫外的夕阳。

重闻老了,毕颉还记得初见他那年,这位声名大噪的名将统率千骑出长城,将劫掠梁、代、雍三国的风戎杀得闻风丧胆。

从塞外得胜归来的秋天里,他尚未及而立之年,毕颉当年也只有十二岁,

少年人总是仰慕大英雄,那天他踮着脚朝重闻望,重闻亦在不经意间一眼瞥见了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以示亲昵。

那年的重闻武威显赫,英气非凡,就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巨剑,只要有他在一天,这世上就无人敢朝梁国开战。

其后数年里,重闻几次出征,四年间,三场大战役后,与梁国敌对的北方雍国,被打得元气大伤,萎靡不振,再无问鼎中原的实力。重闻亦从此奠定了天下军神的威名,但人总会老的,号称“战神”也是一样。

重闻渐渐地老了,如今屈指一算,已届不惑。往日的锋芒尽数收敛,鬓间也多了几缕白霜,他比养尊处优的文官们看上去更经风霜。

但大梁国朝野,都丝毫不怀疑,他还领得动兵、打得动仗。

这样一位绝世名将,理应效忠王室嫡系,最后却站到了自己这一边,不惜发动政变,扶持他上位为王……毕颉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平心而论,胸怀霸业的兄长,太子毕商,理应更与重闻投缘才对。

重闻只要开口,随时能影响先王的意向。更何况,太子商心心念念,只想一统中原、称霸天下,他与重闻,不是最好的搭档么?

直到葬身火海之夜,兄长仍朝着重闻不住哀嚎求饶,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毕颉知道,重闻不喜欢他那位在郑国当上将军的舅舅——子闾。

虽然这次四国会盟其中,少不了子闾奔走出力,但母舅家与梁国王室联系至为紧密的纽带,已在一年前的血案中,被重闻与耿渊无情地一剑斩断。

舅舅想必不会相信使节所报的母亲被兄长杀死的那套鬼话,定猜到这是一场谋杀。

只是现在大伙儿都有一致的目标,必须会盟联军,对付雍国,私人恩怨暂且搁置。

一旦联军成功,发兵灭掉北方的雍国,接下来与梁接壤的郑,便将成为重闻的下一个敌人,届时这两位国之重将,少不了兵戎相见的机会。

“北雍乃化外蛮夷之地,有如灵州成群结队的凶狼。”太阳下山时,重闻终于开口道,“这次会盟非同小可,将从此奠定吾王千秋万世之伟业。”

“嗯。”毕颉答道,“正是,孤想到明日的会盟,便仍然……仍如置身梦中一般。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孤王原本想着,要灭掉雍国,兴许还得十年二十年……”

重闻听到这话时起身,高大的身材迎着最后一缕日光,来到寝宫外的高台上,说:“吾王。”

毕颉放下奏折,也跟着站起,来到重闻身后。

“看看你眼前的这一幕。”重闻说,“时候到了。”

毕颉从高台上望出去,暮色中的安阳城外,乃是近乎一望无际的、梁国的四十万骑步兵军营,各国前来会盟的特使又有近万卫队,统一扎营城外,这浩浩王师、四国雄兵,都将是他迈出一统神州大地至关重要的一步的最强大的助力。

再看安阳城中,二十万户灯火闪烁,普天之下,还有哪一座城池比安阳更富饶?哪怕四百年前晋文帝号令天下,亦不如当下,这是真正的天子之国!

“攻陷雍国那伙蛮夷,”重闻说,“这是上到君王,下到黎庶的心愿。臣愿为您扛起这面王道的大旗,发兵西征,横扫我们所有的对手。它是一个开始,远非结束,末将会为您征战,直到天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归您所有;直到生活在每一寸土地上的人,都奉您为王。”

毕颉心潮澎湃,一时竟无言以对,怔怔看着重闻。

“只是在大业未竟之前,”重闻淡淡道,“不可受优柔寡断所累,臣告辞。”

上将军重闻朝毕颉一躬身,披风如夕阳下的火云,离开了寝宫。

毕颉沉默片刻,不经意地轻轻叹了口气,回到案前发呆。

“该掌灯了。”耿渊在黑暗里提醒道。

毕颉说:“你若不急,就让我这么再待一会儿。”

耿渊答道:“瞎子用不着灯,自然不急。”

耿渊眉间蒙着一道黑色布条,从毕颉认得他那天起,这名琴师就是个瞎子。他奏得一手好琴,毕颉以为当他手中的琴发出声音时,天底下的飞鸟都会为之驻足;琴弦一动,世间的流水都会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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