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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景明(82)

作者: 爻一一 阅读记录

“杨力,杨力。”广播叫了爸爸的名字。

妍妍紧张地走到那拱形的小窗口,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递出来放在台子上,她轻轻伸手去拿,沉沉的骨灰滚烫,一阵阵的热量从粉末和骨头的碎片间传递到手掌,那热量仿佛是一个人在燃烧时最后的生死搏斗,那里面有妍妍的基因,有杨力的血液和记忆,神经和筋骨,毛发和牙齿等等所有的一切。取完骨灰他们商议把骨灰带到广州去举办仪式,这件事还要回去与张桂兰商量,火化的时候配偶不能在身边,也不能送,这是风俗,只能是儿女送父母,下一辈人送上一辈人。配偶不能相送,怕伤心太过或者亡者会把生者带走。所以张桂兰一早上在家里等候,她也毫无办法,在异乡身边连个姐妹都没有。

他们在车里说着怎么办理,混杂亲人们的询问和闲谈,妍妍抱着爸爸的骨灰睡着了,她的两只手一分钟都不曾松开,从接上父亲开始,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珍重的将十指伸开,托住这只有两三斤的粉末。车窗外从郊区开往市区的行驶的路上,大家静默一会儿,一会儿又开始讲话,外面的深秋的阳光挣扎着最后的温暖,暖流漂在空气里,就像绸缎在空中摇摆,妍妍的鼻子前,也是暖暖的阳光,她看着车前方有了点困意,眼眸里如黄葡萄酒一样的色泽在摇晃,这仿佛是杨力在高远的空中为女儿施魔掌,“让他的最爱的女儿安稳睡一小会儿吧。”

他们不肯面对过去,却又回着头生活。

在广州和北京两地,张桂兰和妍妍办完了杨力的后事。众多亲戚你一句我一句,很难调和,其实也无需调和,父母的事,当然按照顺序来梳理,配偶的意见为主,就像继承遗产顺序那样,接着是子女,最后可能轮到第三轮兄弟姐妹表亲。遇到这种事,杨力的亲人自然也不能面对面说什么,至于他们在背后怎么议论老杨去了北京之后意外死亡,对妍妍来说,也毫不重要。因为有些人始终探讨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茶余饭后,假如真正为了一个人去想,闭嘴也许是唯一的好心。不要插手别人家的事,是野蛮和正常的界限。

妍妍按照张桂兰的意思,将广州家里父亲的一些东西火化装了个瓷瓶,然后和母亲一起回京。张桂兰去亲戚家里接回小狗,那狗本来寄存在楼上的刘姐家,当然不是常事。当张桂兰认识到妍妍婚已离定,接下来的日子带孩子要投靠两位老人的时候,她果断安排了一个亲戚去把狗接到亲戚家寄存,她说,亲戚可能比邻居稍微好一点,至少刘姐不用总是问什么时候回来,接着讨论这婚离的一点规矩也没有。“需要什么规矩吗,都是意外。”张桂兰把狗从亲戚家牵出来,她的狗吃的圆润,白色的毛熠熠发光。看见狗,张桂兰就想杨力,不看见狗,张桂兰也想杨力。“老杨,你说走就走了,今后我能随便指挥谁啊!”到了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平日里那个我们随口指责的人,其实对自己最真心。

“妈,开车回去,把狗也带上吧。”妍妍站在许久没踏进的娘家,重回一丝归属感。厨房青色小块的瓷砖无不透着张桂兰的细致和格调。她看了一眼厨房的实木橱柜,又看到每间房的门都要比在北京小家里的门结实、宽高好几倍,这是宜居的城市,风清月明,这才是她的家。嫁出去这么久了,到头来自己家还是自己家,别人人终究是别人家。“狗也是我们家的一员。”张桂兰打开了客厅的地灯,坐在米色的真皮沙发上,前面的茶几很宽大,红木雕花,上面镶一块大理石。

爸爸的家还在,手植的盆景还有几盆,剩余的因为外出都干枯了。在墙上的日历上,有爸爸的笔记,在书房的架子上,有父亲喜欢读的政论书籍和官方报纸,他闲暇之时在报纸上记东西,有些字迹显露出他性格的棱角,有些摘抄的句子能看出他人生观的豁达。妍妍从这空荡的家里,一间房一间房的收拾东西,把有些共用的全部都留下。她身上有一种深深的负担,是父亲远走到自己身边才发生的意外死亡,这或许是此生父亲生她的时候就注定的一笔最终的偿还,是她延续了父亲的生命,是她在中年的时候也收回了父亲的时间。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相克了他,思想里总在乱琢磨,也因为杨力的去世她真的放下了自己的人生和婚变,觉得那一切真的毫不重要了。

“你不要想太多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张桂兰知道自己在这一年极其不顺,女儿婚变,丈夫去世,一年之间就像要换一个人生一般残酷,她只能放低了要求和想法,甚至改变性格,这样才能和妍妍把余生过完,最起码从今天过到明天。如果世事不能解释的,就放给宗教和命运,未尝不是一种安抚人心的慈悲。经过死亡的洗礼,他们对生命也有了新的认识,不管如何,和自己有关的人,只要不死,再发生什么都不是什么大事。死亡是一声钟响,听到会心惊肉跳,会永无追忆。她的意见是杨力落叶归根,骨灰埋在广州,继续在那土壤里能拥抱他熟悉的气候和雨季,至于现在自己要去北京,今后若老了,还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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