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104)

那真是一个匆忙没有停止的中午！或者上午！

嘴里一直没有空闲，叫大家站好，好嘞好嘞，真棒，漂亮，眼睛很美，好嘞！再斜度一点，斜度一点，好嘞，手姿请注意！来，舞动大家的情绪，让严肃的人露出点服务行业的微笑，让放荡的女人不要笑得太低俗，收一点，男男女女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那杜松的香味再也不可能有了。全是各类气味的混合，二氧化碳，口红，洗发水，皮鞋，新工服……她要大家排队，在纸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便于之后查谁还没有拍照，要知道这部分爱掉队的人，小时候也不听老师的，总是漏掉集体运动，妍妍的脸花了，她因为前后来回不停的走动，流汗，拽线，场控，寒暄，沟通，翻开拍下的图片，四个小时连一口水都没喝。那时候，她脚尖如磐石，一个人大约拍三张，合影二三人大概几张，算下来，一上午她马不停蹄地按下了将近六百多张照片，拍过的人都走掉了，等着的人还需要妍妍去沟通，请过一会儿来好吗？我在微信里提示你们，嗯？三个人，好嘞，你们三个是吗？一起？好的。妍妍在做一张特别复杂的事情，她怕顾客们等的太久，浪费大家的工作时间，又怕拍照的时候，同事怕上镜而紧张挤得脸上的笑容如此生硬！可副总要的是平面模特专业演员的那种形象完美，体重身高都在标线以内的。

（我可能只能做员工的职业照片了。）她一口气摊在椅子上，中午一点多，她终于忙完了手机的活儿，相机中途换电池一次，引闪器补光灯自己保护断电几分钟，她把鞋子和外套脱下来，给张桂兰发了一条信息，金禾没事吧？张桂兰火速回信息，挺好的，吃了小面条，正在看动画片。妍妍休息几分钟穿着鞋挎着相机回到四楼，现在她特别饿，于是便闻见了同事订的卤肉饭和望京小腰的各种烤串，她很想也订一份，可半个小时饭才送来，她又想去五楼睡一会儿，因为想躲避着诱人的香味。昨夜看着女儿断断续续没有睡好，今天上午七百多张照片工作量太大，她喝了一大罐水，然后离开办公室，到五楼的一张旧椅子上睡觉。

在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妍妍坐在四楼办公室电脑前还在选片，那些她看起来还可以的照片，副总上楼检查了一遍，只用了一个特别扎心的动作就回绝了。当时她站着，他坐在她往常坐的一张很破的黑色通勤椅子上，一张一张翻看，看到那些没有调色，以及整个光感不对的照片突然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掉了。妍妍在办公室非常沮丧，她不知道她来的时候是没有这种照相这个工作的，为何要添置这一项，而她努力尽全力去学习过了，为何这结果不是他们所想要的就可以否决这工作的过程？他完全可以说，这样不行，可否再试试？她非常自责的站在椅子后面，看到他远远离去，想，这就是给一个认真工作的人应该的态度。她非常想回家，想守着女儿，不想在这毫无人道也没有关怀的冰冷的工作岗位加班。她不过是没有掌握一两种工作技巧！至于对她有人格上的怀疑而一句台词都没有，失望的走掉吗？！她在那桌子上看到一天的饥肠辘辘，看到人们的决绝，看到背影，看到了自身中年的那些苦衷。

也就是在这面桌子上，没过几周，又收到立拍案而起的快乐。妍妍愿意把这动作和立的表情称为快乐，而不是认可。认不认可的，又能怎么样呢？重要吗，沧海桑田，所有能学到的东西都不珍贵，贵重的是那颗心的本质。那是后来其他的项目，立还是没有回头看她，他从来懒得看她，或者，没啥可看，他拍了下桌子，看完整条片子，主题，色调，内容，情感线“好！”他笑着站起来，然后得意洋洋地走掉了。还是那扇门，那个背影。妍妍在后来的工作中大多失职，很少有让他满意的，优秀的人可能不会知足常乐，他们攀岩更高的顶峰，或者募化占有的蓝图，说是为了企业的未来发展，到了极速飞行的时候，她感觉依旧喜欢那个因为大会的秩序嗓子嘶哑，有些疲倦可神情严肃的样子。爱过就真是爱过，哪有什么一定的理由。

在那张桌子前，还有一个很小的桥段。妍妍祖母病逝，她要赶回去，在她请假的信息里，他第一次用了“注意身体”这几个字。他也还做了些令她纪念的事，比如她返程回来的第一天，就溜达到楼上视察工作，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唯一一次他们对视，目光里全是问候，她如果只能把这作为问候，他一定也仅仅是问候。他关怀她刚刚度过失去亲人的伤心，可他永远不知道她的过去，她过去参加过爸爸的葬礼，她过去失去过爱人，她过去翻山越岭出走过绝望的生存的困境，情感的危机。有些瑰丽的东西不是因为要赋予华丽的组装，往往可能是特别隐匿的、普遍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