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步摇(11)
他来的时候姑苏在下雪。
而她枕着手臂倚在妆台,含泪想一个人。
于今言走时,她去送他,拔下发髻的金步摇,让他收好,时时不要忘记姑苏的人。那季节高柳乱蝉嘶,而节气变转,现在快到大寒了。
小道消息传到她耳朵里,于老掌门之所以召儿子回钱塘,是因为安排了一门亲事,不会再派儿子来姑苏。她还年轻,还很天真,可她并不蠢。她知道这样的传闻往往都是真的。
她其实早就想过这一天,可又好像从没想过。
她不知道心里那个男人,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忧虑如焚;她也不知道,从今后要怎样相思相忆不相见——他们还有没踏过的青,还有没喝完的酒,“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还有没唱过的歌。
陈钺就是那时来的。
她朦胧泪眼看去,那男人大步穿过亭台,头顶肩头都是雪屑。雪下得很大。
“于堂主派我来的。”他一语直入。
她拭去泪珠,“我以前没见过你。”
“我不是归川门的人。”
她将信将疑地不说话。这男人拍去尘和雪,从怀里拿出一个裹好的小匣。“于堂主说,你见到这支金步摇,就明白。”
她打开一看,眼睛亮了。
“于堂主什么时候回来?”
陈钺摇头,“于堂主说他不能来姑苏。”
“什么意思?”
这男人目视左右,确认了没有闲人。
他向她俯低身来。“娘子,”他说,“我来,归川门没谁知道,这你想必懂。我只有一个消息带给你。”
他顿了顿,说:“于堂主不会再来姑苏了,他问你,你肯不肯抛下这里,跟他走?他会在一个地方等你。如果你肯,他要我带你去会合,此后他不再是归川门的堂主,江湖路上,只有两个落拓寻常的人。”
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我不去呢?”
陈钺笑道:“这支金步摇送到,你收好,我就回家了。”
她怔了半天,正打算开口,陈钺抬手不让她说下去。
“娘子,听我一言。”他目视她,缓缓地说,“你眼下的日子太平优裕,想找一条出路,未必很难,可你一旦离开这姑苏城,就不好回头了,你的身家性命从此托付在一个人手里,你要想想仔细。你别惊动别人,明天晚上,我再来找你。”
他向她一点头,提刀转身出门,又朝风雪中走去。
且惜愁听着,阿无口中那漫天大雪仿佛就在面前。她是为另一个女人在听。
阿无问:“你早就知道,他死了?”
“我没有侥幸过。”
“他是你的朋友?”
“我不认识他。”
阿无诧异,“那——”
且惜愁说:“据我所知,陈钺行走江湖多年;要把你带去一个地方,对他来说,应该不难。如果这件事千难万险,他应该也不会接。他怎么会死在这码头?”
“因为他是一个用刀的人。”
阿无仰头,望着天穹那道银钩。太多的事已经变了,但河上这月,还和那晚相同。
“娘子倒胆大,”陈钺对她笑道,“你真的想好了?”
朱青点点头。
陈钺沉吟一下,说:“你这一生,也许就系在眼下一念间,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所托非人,你没有后路了。”
“你在劝我别去?”
“你们的事和我无关。”陈钺笑了笑,说,“我只是让娘子考虑仔细,免得将来后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朱青说。
“哦?”
“于堂主堂堂归川门掌门之子,精明能干,一向呼风唤雨,像他那样的男人,不是太容易抛下家业,跟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走的。”
陈钺惊讶地看着她。
朱青轻轻叹了口气,笑着问:“于堂主如果决定忘了我,那很容易,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了——他又为什么要遣你来送金步摇?”
陈钺不语。
朱青说:“于堂主走这一步,很可能一时意气,也可能心血来潮,可能一年半载,他就悔不当初。但他这一刻的心意实在很重,我不想辜负。”
“你赌一辈子,值得?”
“值得。”
这高大的男人看她一刻,说:“好。我们走。”
那天晚上比今夜更冷,陈钺带她到桥门码头。当时的桥门码头还不似今日船多,只见黑黢黢的深夜,四面寂然,连河上面泊的船也静悄悄并没一盏灯火。陈钺跳到河岸,取出一支短笛,吹了一段音符。
不一会,一点灯光晃动,一艘小船翩然而至。
“这是船家三鱼,”陈钺说,“他靠得住,我们乘他的船去,万一归川门有耳目,我们也好避开。”
船夫刚把船靠边,朱青只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心里本来焦虑,急忙抬头一看。她见掌船的是个寻常的码头船家,衣衫粗旧,油头滑脑,一脸坏笑,然而那张脸生得匀称,莫名不显得鄙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