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从今夜白(2)

那人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这般睁开眼睛说两句话已然来之不易，见确实没有伤害，便沉沉闭上了眼睛，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晕了过去。

司机害怕人死在车里，将车开的飞快，不消一刻钟的时间，便已经回到了北平。

像是突然闯入闹市，声音一下变得嘈杂起来，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繁荣，石板地面，商铺连街，老旧的街牌上印着穿修身旗袍巨大的女人像。电车缓慢地穿过街道，人群熙熙又攘攘，男的西装革履，女的旗袍袅娜，街上漏着歌房里似乎日夜都要唱的一曲夜上海，与卖报小童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显得颓靡又清醒。

……

陆骁再醒来时已接近傍晚，窗外昏黄，里面却要更加昏暗。

没开灯。

他仰躺在铺的绵软的床榻上，身上的伤口已明显被包扎好。他转头想打量这间屋子的装饰，却因为失血过多眼前灰暗而什么都看不清，他无奈摇摇头，却在侧头的一瞬间，余光瞥见窗边亮着盏小小的烛火，有人持着一本书，就着昏暗的光，仔细阅读。

“怎么不开灯？”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带着腥气。

“醒了？”那人微微侧过头，眉目在暖光下显得温暖柔和，“怕打搅你休息，便没开灯。”

“开了吧。”

“好。”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随着‘咔哒’一声，明亮的灯光亮了起来。陆骁在黑暗中呆得时间太久，一时有些难以适应，下意识想要抬手挡眼，却不慎扯动伤口，钻心的疼。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陆骁简直要被自己气笑了。

不远处有声音传来，那人道：“小心。”

“唉。”陆骁叹了口气，手臂压在眼睛上缓了好半天，才道：“想老子当年，什么伤没受过，竟被这样一个窟窿小伤折磨成这样。”

“不小了。”那人走近，听动静像是在他身边坐下了，“大夫说枪口离心脏不到半寸，只要稍稍再偏些，你就彻底没命了。”顿了顿，他又道：“你是个军人？”

“你不知道我？”陆骁好奇道。他抬起手，半睁着一只左眼，笑着看向床边那人。

男人身形单薄，装扮已经不像早上那般一丝不苟了，此刻他换了身颇为低调的灰色长袍，头发也放了下来。看样子像是有些长了，于是有碎发落在他带着的金边眼镜上，灯光明亮，衬的他一张俊脸轮廓柔和，眉眼愈发温润，看上去很是斯文。

是楚琼。

他倒了杯水递到陆骁手里，问：“我应该认识你？”

陆骁挣扎着坐起来靠到床头的软枕上，深深喘了口气，竖起拇指指了指自己，听语气像是有些得意，“陆骁，陆武止，平津总军第十三军少将。”

楚琼‘哦’了一声，道：“不认识。”

“……”

“不过瞧你年岁不大的样子。”见陆骁的脸有些黑了，楚琼掩唇轻嗤一声，圆场道：“做到这个职位，想来不易。”

眼前之人虽有些憔悴，但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他轮廓凌厉，眉眼深邃，一双深棕眼瞳，看上去总有些痞气与匪气在，该是个凶狠的人，不过听他言辞，倒是随和。

“罢了罢了。”这个随和的人自己也觉得好笑，他喝了口水，只觉得水温正好，“不过我倒是认识你。”

“如何讲？”

陆骁抬手象征性地在屋顶绕了一圈，楚琼抬眼去看，看到一盏挂着，正在散着光芒的水晶灯。

对方一一数来，“水晶灯，镂花床，梨木桌……这房间装潢华贵，一看便非常人，加之你容貌俊秀，北平有钱人家的贵公子不过那么几个，算上你已经主事，猜到你是谁并不算难，是吧，楚琼楚公子。”

楚琼笑了声，抚掌道：“猜的不错，少将慧眼。”

陆骁挑了挑眉，还是有些不大甘心，“你当真不认得我？”

“不认得。”楚琼实诚道，“不过我认得平津总军总司令，北平政府首长我也认得。”沉默片晌，他像是在思虑措辞，终于还是道：“不过这两个人，脑子不太好。”

“噗。”陆骁一下子笑喷了，“这话倒是不假，你怎么看出来的？”

“说来话长，总归有些生意上的矛盾。”楚琼摇摇头不愿多言，他轻轻指了指陆骁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伤口，问道：“我记得这些日子总司令还在北平，可否要送你回去？”

陆骁笑着，“楚老板这是在下逐客令？”

“当然不是。”楚琼道：“但我还是要弄清阁下的意图的。”

“我几乎丢了半条命去，楚老板还以为我是有所图谋？”

“明人不说暗话。”楚琼直视他，“天下亡命之徒多得是，人心隔肚皮，不相信有所怀疑才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