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悠悠(28)

邻里之间无隐私，在雅萍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张生就知道了，连来龙去脉都在大人的口中被描摹的那样清晰。张生想去看看雅萍，可是他们冷战了那么久，他做为一个小小男子汉的尊严怎么办？他克制住了，骄傲地昂起头颅又转回了家，像只没有战败的公鸡一样洋洋自得。

可是接下去的日子，张生一直郁郁寡欢，什么都无法缓解他心里面乱糟糟的感觉。雅萍上学的时候越来越沉默了，连方晓岚也不和她一起玩了。看到她可怜兮兮，孤孤单单的样子，张生就想起自己小时候爸爸刚走的那段日子，他是有多么伤心，是有多么不快乐！他突然醒悟到，自己既然是一个小小男子汉了，就不该像一个女生那样小心眼。即使雅萍曾经背叛过他，但他依然决定还是原谅她好了，他要将她重新收归他的组织。

在独来独往的一段时间之后，雅萍又再次感受到那种被排斥在外的孤独，就像春天来了自己却依然生活在寒冬之中，所有的鸟语花香都被她低落的心情所沾染，“啪”的一下跌落在地。

其实她一直都是不快乐的，只是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她很容易被大家的情绪所感染，大家笑得时候她也会忍不住裂开嘴跟着一起乐，大家一起追打嬉闹的时候她也会跟着跑来跑去。埋在人群中，和大家在一起，她才不会感觉到自己的笨拙和胆怯。隐匿在集体当中，会有一种短暂的安全感，一种她并不存在，她的笨拙和胆怯同样不存在的感觉。人那么多，大家都会关注最是开朗活泼的那几个孩子，而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她很喜欢这样，仿佛她是人群中唯一穿着隐身衣的那一个。

可是她实在不想再听到其他女孩子不停地说着自己的妈妈，她也很害怕哪天她们会问到她的妈妈去哪里了。所以她必须要远远躲开那些拥有母爱和充满好奇心的女孩子们。

小区里的邻居们看到雅萍，都会唉声叹气地摸着她的头，总是说她是可怜的丫头，总会问她将来要怎么办之类的话。这些话但凡认识她家的人都会说。

雅萍却总在心里呐喊：我才不可怜！我才不可怜！我只是没有了妈妈而已。

有时候会有许多人围着她，看着她，叹息着她悲催的身世，叹息着她这个没有妈妈的小孩今后该怎么生存。她被大家包围着，被怜悯包围着。愤怒和委屈涌上来，将她的脸庞和眼睛逼的通红，她只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她也开始憎恨起自己的妈妈了，是妈妈的死才将她逼迫到这种境地。

雅萍虽然打小就没有拥有过幸福的家庭，但是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悲惨，她还太小不太懂得像大人那样去衡量比较和定义。在她的头脑中，这就是她的家，即使不幸即使充满了争吵和恐惧，这里也是属于她的家。她那样小，那样单纯，根本不会去界定什么是悲惨和痛苦。尊严也好幸福也罢她都不太懂。害怕了便哭，被打了也会哭，但是妈妈抱抱就可以忘记，明天就会不再想起昨天的悲伤。虽然生活一直艰辛和令人恐惧，她却并不真的在意。有眼泪吗？不怕的，只要有妈妈在，只要可以得到一个拥抱。

妈妈的逝世，却把雅萍一下子推到了风言风语的浪潮之巅，她从无人关注的角落中一下子被推到被注目的中心位置。她站在被注目的中心中被人评论，被人贴上各种‘可怜和悲惨’的标签。

她从一开始还会感到愤怒，慢慢地，她却被大人的言语和眼神彻底洗脑了，她开始真的认为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可怜最悲惨的小孩子了。

邻居的风言风语还不算，在亲戚的家庭聚会中，雅萍受到的伤害与影响更加巨大。好一些的对待是小姐妹们刻意的谦让，说她没有妈妈，所以大家让着她。比较令人难堪的是孩子们争吵时，恶意的童言，大声叫嚷着她没有妈妈!

“雅萍没有妈妈！雅萍没有妈妈！雅萍没有妈妈！”

是的，她没有妈妈，她孤立无援。当她被欺负的时候再也没有拥抱和安慰，当她伤心的时候再也没有避风港。

她所谓的爸爸永远冷漠地坐在她生活的外围，打牌喝酒看电视。她和她的爸爸成为同一屋檐下毫无交集的两个人。他懒得管也懒得听她的任何事情，仿佛雅萍从来不存在于他的生活中一般。

雅萍想起以前，张生总是教训她不准哭鼻子，告诉她怎么样忍住眼泪，可是她总是做不到，一有点儿小委屈就总是涕泗横流的。现在，她终于学会了不再哭泣。

无人擦拭的眼泪只会使难堪变得更加难堪，使屈辱变得更加屈辱。哭泣，是因为知道能得到安慰，是因为哭泣能缓解心里面的难受。可现在她的眼泪再也换不来任何温暖了。当她感到伤心的时候，当她感到心里变得沉甸甸的时候，她只觉得欲哭无泪，啼笑皆非。沉默，唯有这最后的沉默，尚且能给她带来最后的一丝安慰。她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了，她不得不用沉默来武装自己，不得不用冷漠和距离给自己披上一层坚硬的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