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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邯郸(97)+番外

作者: 景相宜 阅读记录

要他关上门,把楼道里的黑暗甩到李无波脸上,再过十年他也做不到。

因为李无波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来了,已经是表达歉意的一种方式。

郑鸿让开半边,把李无波请进去,自己顺道出门买饭。大少爷吃什么都三分钟热度,只有烤鸭会多看几眼,所以买什么都无所谓。小吃摊还有几个没收,郑鸿零零碎碎买了些蒸饺小笼包,打包了两碗清汤麻辣烫。

回去路上他有些恍惚,四周黑漆漆,夜色浓稠地包裹,粘住他的脚叫他驻足停留。不甚明亮的路灯拉长影子,一直投射到无限遥远的过去。那个少年提着同样的东西,同样站在路灯下,思考即将来临的命运。

但命运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

门关上了,李无波在郑鸿家里打起转,皮鞋叩击在地板上难言的清脆。他才不管会不会扰民呢。

布局没有怎么变,只是重新装修了一下,老小区没电梯,索性一次把家具换了个遍。他看向白的墙,重新粉刷后的雪白,反而使不大的房间越发逼仄。他想到曾经,曾经他手握马克笔涂鸦,英文标语、老师的大头画,因为郑鸿家不值钱,所以他尽兴涂写,诚心给他找麻烦似的,从不管他在老家的姨妈会如何苛待郑鸿。在客厅某处,左边偏下的地方,李无波随手写上“小六”,指定郑鸿必须坐在左边位子,现在去摸,似乎还能从油漆下感到一点往日的凹凸。

李无波忽然有一种不安,就像某次他上门兴师问罪却遇见另个无辜母亲。高高在上的视角一下被砸进地里,他不敢想自己在郑鸿心里是什么形象。

他坐下去,又站起来,环视周围,在屋子里盲目踱步。还是走吧。早就说过不要再继续了。但双腿如同熔胶固定在地面,这样离开太没有底气。可他跟郑鸿又有什么对不对得起。他不欠他的,反而郑鸿欠他恩情。

李无波说服了自己,飞快地打开门,楼道里黑洞洞,脚步像掉进地底深坑,沉闷的声响在楼梯间滑动。他担心会遇到他。他不能允许郑鸿看见他落荒而逃。

但他已经在那里了。

郑鸿靠墙站着,手里提着几个塑料袋,里面冒着微弱的热气。他两分钟前已经走到楼下,却选择守株待兔。

李无波僵在门口。

对面熄灭一盏窗,有人伸手关灯。电流轻微地呲啦,门口的白炽灯烫死一只飞虫。冬天了,虫子竟还没有全死。风在夜里辽远地呼啸,不知穿过什么缝隙,发出戏谑的、拉长了音调的一声叹息,把整晚不由自己的荒唐掷在李无波面前。

郑鸿面向他,眼底微亮,那点火光不露声色地蔓延,一直烧到他一尘不染的鞋尖。

“哟,你慌啦。”

他太了解李无波了。

☆、回溯

人是善忘的,记忆是不牢固的,地铁里穿行人流如织,你不曾记得任何一张脸;你赶时间过人行道,一辆车冲你按喇叭,你心惊,但你没有记下车的颜色;你吃午饭,公司食堂里就那么几个菜轮流供应,你还是记不起糖醋小排在周三还是周四,算过的报表过两周全忘记,日常事务流水般滑过你手边,你埋首其中,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文件拷在哪个U盘。你已经是入职那一批里极聪慧敏锐的人选了,记忆力还是在繁重工作里捉襟见肘,如水遇沙,被生活两字吞噬殆尽。

但回忆是坚固的,像中世纪巨石块搭筑的城堡,它可以粗砺简陋,不修边幅,甚至在回忆咀嚼时无味而枯燥,让人觉得这有什么好想。可你还是记得,如此鲜明,铁铸的栏杆腐朽了,石头也不会烂。烂啊烂吧,没人发过誓要海枯石烂。

你依然记得,初遇时他的模样。如同一道破开乌云的光,劈开酝酿的欲雨,朝你苦闷郁塞的生命中吹来一缕春风。他资助了你,随口一说,不值一提。你无以为报,只好加倍仰望他。

确实该仰望他,你在心里也这样认为。可惜你还有些自尊未割舍。你本该像他的狐朋狗友,宾至如归后各取所需,但在该低头的时候,你竟抬头看向他的双眼。

直白、毫无阻隔。

少年时你拥有不被任何事物所困的勇气。

在极少数的时候他会在宿舍,你把自己没几样的东西尽数收拾在一边。你不敢过线,地上划着无形的楚河汉界。

你很识趣,包揽全部卫生,从不主动挑起话题。那没必要。你心里很清楚,中心处那块瓷砖的边线,已经给你们的阶级下了定义,从他的眼睛看向自己,你看见一个少不更事的沉默少年。

沉默是你的铠甲,披上它你在富家子弟云集的私立学校中隐形。沉默也是你的出口,于无声处,你的思想嗡嗡轰鸣,越来越大声,像忘记开声音的爆破戏,惊心动魄、生死时速,不甘和愤懑在脑海里闪回了一千遍,然后在他开口瞬间被打回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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