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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邯郸(106)+番外

作者: 景相宜 阅读记录

没有那一天了。

丧事结束后郑鸿被送回学校,继续上课学习。姨妈每个月会给他送点东西,在校门口做贼似的交换。姨妈每个月都比上个月更胖一点,郑鸿总是疑心她在路上抬头吃掉自己的糖果。她会带换洗衣服来,还有一些吃的,比如超市里散称的软糖,有不同的水果形状,但其实味道都一样。郑鸿喜欢西瓜形状的,其他都不吃,糖果在他抽屉里融化成粘稠的糖浆。有次他看见自己桌子底下黑黢黢,蚂蚁排成长队搬运凝结的糖晶,他在想这些蚂蚁是从哪里来。毕竟宿舍在四楼。

郑鸿慢慢学会了洗衣服,大人就不用那么常来。好几个月没见到姨妈,老师转交了毛线打的毛衣毛裤。他时常一边搓洗衣服一边放任奇想。世界上是否有种东西可以自动清洗呢?语文课学完拼音后开始认字,老师指着图片说,这是洗衣机。所以是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能拥有自己的洗衣机。

寒假时候大家都要过春节,一般是不留校的。郑鸿收拾东西回家,挑了个好天。那天阳光暖暖,晒在红通通长冻疮的手上有点发痒。他背着书包,装着不怎么重的寒假作业和学校发的读本,一路吸溜着冻出的鼻涕。

学校离家其实不算很远,但姨妈家依然没有时间接送他。低矮的居民楼前立着几根竹竿子,上面缠着铁丝,一排尿布挂得迎风招展,空气里还有股奶腥味。姨妈和姨父出来晒太阳,见了他脸色便僵住。郑鸿眯着眼睛,看清他们怀里抱着个襁褓,珊瑚绒的毯子围得严严实实,一点儿风不透。

你回了啊。姨妈说。这么快。

郑鸿闷闷应了一声,走到大人身边。他们并没有介绍新成员给郑鸿的意思,也没有对郑鸿嘘寒问暖的欲望。郑鸿背着包跑上去,楼梯道回荡他故意踏响的脚步。依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个寒假的冬天,姨妈总是穿着厚睡衣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孩子,透发出一股顽固的奶腥味。她的小腹孤单地瘪下去,苍白的脸上是枯萎的情态。她不是不孕不育。她终于可以在婆家面前抬起头。但这个孩子把她彻底掏空了。

家里新添了一口人,处处手忙脚乱,郑鸿终于知道自己不算他们家的人,只能加倍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听说要开学便急不可待去报道。这回姨妈没有给他那五块钱。

小孩一天天长大,郑鸿每半年回一次家,他都变一个样。姨妈迅速地苍老,再也没穿过裙子。在家的日子郑鸿还是睡在客厅,半夜里隔着薄薄的墙板,他听见姨妈辗转反侧,在男人震天的鼾声中,她痛苦的□□是那样微不可闻。

姨妈家既然有了自己的孩子,郑鸿便不被承认,对外说在南都念书的外甥。姨妈没办收养手续,郑鸿连户口都没处落,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被送回乡下去。学校有老师好心,替他申请了助学金,靠着免费的义务教育有惊无险地升学。

他升高中那年考得很好,可以上南都最好的学校。

但是那要钱。

学费、生活费、伙食费、书本费,那都要钱。

姨妈的儿子要上小学了,挤不进名小学的名额。他们准备搬去外地做一门生意,寻个新地方落脚。

“听说录取名额可以谈,让给别人的话……”

郑鸿偷听见他们在餐桌上的谈话,声音没收敛,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说给他听。

填志愿时很多学校都来宣讲,郑鸿是老师们眼里的香饽饽。有所私立高中朝他伸出橄榄枝,包食宿、免学费,还有奖学金、助学金。如果郑鸿愿意来上学,每月还有补贴。对方老师承诺说会让他在最好的校区。郑鸿有口无心地听着,点头答应了。

当时的班主任气得骂他,声音锁上门都隔不住。郑鸿低着头,心里很平静。老师是为他好,但老师对他的好也只能到这里了。到九月,新一届的学生又会进来,老师会迅速忘掉他此刻的痛心疾首。

老师应该知道。

他没得选。

出门时老师喊住他,说郑鸿你要想清楚,你不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

郑鸿想他没放弃什么。本来就还没有拥有,谈不上。

高中开学前姨妈就要搬走,没说回不回来。他们走的那天,郑鸿帮姨妈搬了十几个箱子下楼。老小区没电梯,周围全是菜场和技校,人来人往的喧嚣。38℃的夏天攀向40℃,郑鸿汗出如浆,背心浸得湿透。姨妈指挥着工人把行李搬上车,司机一踩油门,引擎声轰轰,车身轻轻颤抖,行程蓄势待发。

郑鸿心里慌慌,想问姨妈还回不回来,是不是以后再不管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汗水流进眼睛,他着急忙慌地抹脸,酸涩粗砾的疼痛刮擦他的眼球,让他有想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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