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渍杨梅(16)
“走吧,我好了。”
张庭深的声音为他招回了魂魄,周槐动了一下,迟钝地说:“哦,好。”
他打开门走出去,脚步有些赶。
张庭深也跟着行色匆匆。
周槐不说话,低头往前,他不敢去看张庭深。
混乱的性交让他开始分不清十九岁的张庭深与现在的张庭深。但他知道,甜蜜的恋爱幻觉会剜掉他的心,他不能让美丽的东西继续滋长,黑暗腐坏的世界养不好任何人的爱与温情。
等到了开发区,周槐匆匆进入物流站,开始他一天的工作。
张庭深则开着沾满泥点的高级跑车回到家中补眠。
一夜春情伴随晨光消散,露水一样,朝死暮生。
晚上回家,周槐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张庭深的符号,他本能地认为,这就是结束了。
几近褪色的幻想被强制着铺上浓彩,颜色鲜艳旖旎,足以支撑孤独的灵魂暂不衰朽老去。
周槐忽然感到轻松。
他一直在从真实的张庭深身上窃取虚妄的爱。
这很无耻。
周槐站起来,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白色瓷罐,茫然的捧在手中。不是什么古董名器,最普通最寻常的罐子,里面装着舅舅的骨灰。
舅舅死于爱情。
爱是会让人死的……
周槐永远记得那个清晨,母亲死后的第三天,舅舅一身白色西服出现在灵堂。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头颅微垂,好像山林深处一株沾满晨露与朝霞的百合。
周槐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男人,漂亮到令他暂时忘记了失去母亲的切痛。
舅舅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也是村里唯一的叛逆者。
所有人都在灵堂上对这个漂亮男人指指点点。
因为舅舅喜欢男人。
他和母亲一样犯了罪,违背繁衍本能的爱情,在这里也是罪。
十二岁的周槐在母亲灵堂上听到的全是嘲弄、侮辱的话,他不知道,这场恶意横生的葬礼是不是真的会让母亲得到安息。
舅舅穿过嘈杂的人群来到他面前,蹲下身,非常温柔地摸他头顶:“妈妈去了天上,听不到他们说的话,那里很好,很自由。”
周槐似懂非懂地牵住舅舅的手,张大眼睛,无助地望着他。
第23章
母亲下葬之后,舅舅带他来到这座城市。都市繁华喧嚣,霓虹璀璨,而他们住在一栋陈旧安静的居民楼里。
阳台上种满月季与蔷薇,烁金流火的夏天,花叶浓绿,舅舅坐在旧藤椅上,低头为他读一首里尔克的诗。
舅舅告诉他,人其实不需要一个具体的性别,虽然社会伦理暂时没有这样的宽容,但他拥有可以选择以哪种性别身份活在世间的权利。这是上天赋予的,社会与他者无法剥夺。
十二岁的周槐不太能听懂舅舅的话,但他知道,或许只要自己心中希望,他就可以作为男孩生活下去。
这和他长着怎样的性器官毫无关系。
那时,周槐对人生充满希望,他想变得像舅舅一样温柔又勇敢,相信世界,也相信美好与爱。
然而,真实的世间容不下零余残缺的人心存生机,很快,刚刚萌生的希望就变得残酷艰难。
一堂体育课上,周槐被班里的几个男生压住,嬉笑着扒掉了他的裤子。
丑陋隐秘的女性器官暴露在无数目线之下,他们大喊,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周槐长了逼,周槐没有鸡巴……
周槐的不同早就有迹可循,尽管他留着跟普通男孩一样的短发,并且比很多同龄男生更加强壮。但他从来无法站着小便,尿液的出口也在另一个地方。他总是背着人上厕所,连排泄都不能正大光明。
孩童的恶意很直接,他们过早认识到大人社会排斥差异的本质,并且残忍的滥用天真。
周槐尖叫、挣扎,崩溃哭泣,但无法换来怜悯与同情。
扒掉他裤子的小孩大笑,得意的告诉大家:“周槐舅舅卖屁股,周槐长逼。”
希望和美好瞬间坍毁,周槐用尽全力挣起来,拼了命将拳头砸到那个孩子身上。
小孩子的暴乱因为老师的到来而止息,带着厚重眼镜的女老师仅仅斥责周槐使用了暴力。
秘密与自尊全被碾碎,眼前的人脸在烈日里融化成一个个充满恶意的符号,烙在心上,灵魂遍体鳞伤。
从那天起,周槐就不再去学校了,他拒绝与人接触,甚至拒绝同舅舅交谈。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拉上窗帘,不愿意看到一丝阳光。
舅舅每天都会隔着房门同他说话,不论他是否回应。
有时会读一首诗,有时讲一个童话故事。总之,他温柔坚定的试图向周槐传递美好。
那些空幻虚假,只存在于文学作品中的英雄主义依然能够撼动周槐,在他心里,仍对这个世界残存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