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修攸到泠水只有十来日的路程。行到第八日，大军到了逐鲁一带。连续几日都没怎么睡好的洛焕樱从一早胃里就有些不适，原以为上了路吹吹风会有所好转，但不料越靠近泠水吹来风里也带上了血腥腐臭的味道，洛焕樱觉得胃里翻腾得越来越剧烈，如此下去恐怕还未见到敌军自己就先病倒了，便索性施了个法术。法术把附近空气中的异味赶走，少年深深吸了几口气，又习惯性地从衣领里拉出贴身佩戴的黑玉，温暖惬意的感觉从掌心传开，不可思议地把胸中的恶心压了下去。洛焕樱地头看了看手中的黑玉，正要重新放回衣物内侧，身边有马蹄声靠近，正是顾翎顾将军。
“殿下，您还好吧？”
“方才有些头晕，但已经不要紧了。让将军见笑了。”
“哪里哪里，殿下初次征战，有所不适也理所当然，微臣初次上战场时也是恶梦不断。”顾翎随和地笑道。洛焕樱听闻过不少有关他的事，年纪轻轻却已经立过不少战功，原本迎战荼藜该由他领军，结果却被临阵换帅，原因据说是他得罪了杨淑妃一派。
“殿下戴着的那是……？”
“我有记忆时便一直戴着了，父皇说是母妃留给我的。”
顾翎恍然地点头，又看了几眼，“那上面刻着的是……咒文？”
洛焕樱低头看看，微微摇头，“我也不明白，也许是宁神之类的咒文吧，每当握着就觉得万分安心。”
“那一定是德妃娘娘在九泉之下保佑着殿下了。”
焕樱笑笑，把玉环放回衣物内侧，忽然队伍的前方骚动吵杂起来。
“发生什么了！”
“……禀将军、殿下，是荼藜族的军队！”
“什么！难道他们已经渡过泠水了？”顾翎惊道，“有多少人？”
“还、还不知，但恐怕有数万！”
“糟了，看来是中埋伏了！”顾翎一抖缰绳，“殿下请留在此地。保护殿下！”
几个护卫立刻上前来守在洛焕樱身边，少年皇子还来不及出声，顾翎已经驾马向前指挥起了军队。但是敌军的数量超出他们的想象，就好像早已掌握了他们的行踪一样，洛丹军队被打得措手不及，顾翎虽尽快整顿起阵型，但已失了先机。在大军中央的洛焕樱看着四周的兵马头脑里几乎一片空白，夫子教授的什么兵法战术统统想不起来，他只知道若是己军在这里战败，就再没什么可以阻挡荼藜攻入修攸。
“殿下小心！”
护卫高喊着冲来，洛焕樱双腿加紧马匹，手上法术的结印在最后一刻完成，十来只使魔飞出，顿时把迎面而来的飞箭击成碎片。很少见过如此法术的士兵们被这外表柔弱的皇子鼓舞起来，高喊着保护殿下，但情势仍旧不妙。洛焕樱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看见洛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敌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也许彩梅说得对，他的法术虽然出众，得以让他和身边的护卫都几乎毫发无伤，但纵使是百年难得的灵力，以一个人的力量怎可能改变战况与十多万的人马抗衡！
除非……
（只要你一句话，我便助洛丹得胜。）
洛焕樱使劲摇了摇头，他连那个冥魈是神是魔都不知道，怎能……
“殿下！”
片刻分心，几枝飞箭已从背后袭来，洛焕樱闻声躲闪，箭射入了马匹的后腿。马痛得发狂起来，高高地抬起前肢，洛焕樱抓着缰绳却依旧被甩离了马背，眼看着就要摔到兵马纷乱的地上，突然好像有什么黑影一闪，一股力量把他托在了半空中。虽然只是短短半秒时间，但这关键的半秒给了飞奔而来的顾翎把他拉上马的机会。洛焕樱喘着气，心神未宁，觉得刚才应该是附近的人施了法术，来不及细想，荼藜的号角声再次吹响。
“殿下，请您抓紧！蓝平！郭素！掩护我！”
顾翎拉着缰绳调转方向，等洛焕樱反应过来，几人已经跑出了近百丈。
“……等等，你们要带我去哪？”
“战况不利，微臣等必须保护殿下的安全！”
“顾将军！敌军的数量并不多于我们，你怎能如此断言！”
顾翎用力踢着马，咬咬牙，终于把实情说了出来，“杨淑妃一派为了自保将大部分兵力都留在了修攸和他们的封地，这随军的八万多人里只有一半是受过训练的将士，其余不过是被迫来充军的百姓！”
“什么？！”洛焕樱顿时脸色惨白，简直无法相信听到的话。回头看，那些奋战着的人，在荼藜蛮族冲上来的瞬间被砍下头颅刺穿胸膛的都是……
一把飞斧从后面投来，砍去了旁边一名士兵的肩膀，温热的血洒了洛焕樱半边脸。少年看着满掌的鲜红，胸中一阵翻腾，捂着嘴干呕起来。
“请殿下坚持住！”顾翎看着身前从小养尊处优的皇子，声音不由地带着惋惜，“只要冲破了这战场……”
“不……”低弱的声音传来，顾翎都不确信是否是洛焕樱发出的。
“殿下？”
“不，我不可以逃！”洛焕樱抬起头，“逃了又能去哪里！我是洛丹皇子，怎能舍弃这些将士百姓苟且偷生！”
“殿下！留得青山在，洛丹即使……即使败了也定能重新复国！”
“不——”洛焕樱握紧了拳，“洛丹不会战败，只要……”
“殿下，您在说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他，只是把拳头握得更紧。只要用自己交换，和那个人……
“……冥……魈！”
微弱的两个字淹没在震天的战号和厮杀声中，洛焕樱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喊出了声，但是下一刻，地动山摇。
“那……那是什么！”
厚厚的云层遮起了太阳，昏暗的天空中电闪雷鸣。一个巨大的红色术阵浮现在大地上，黑色的人影渐渐在阵心出现。
“遵照约定，我回应你的呼唤了，我的紫樱。”
3
“冥魈……”
红光术阵中的黑色的烟雾凝聚成男子的身形，一如既往的黑缎刺绣长袍，漆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一双红瞳犀利孤傲。洛焕樱与他对视了两秒，终于跳下了马。顾翎还在惊愕之中，发觉到皇子的动作时已来不及阻止，连忙大声喊叫，但洛焕樱没有理睬，仿佛脚下有看不见的台阶，一步步走到悬浮在半空中的冥魈身前。
“我……需要做什么？”
“不用如此紧张，把你交给我，仅此而已。”冥魈抬起他的下巴，慢慢吻了上去。洛焕樱惊得睁大眼睛，冥魈却只是轻轻品尝了他嘴唇的味道便放开了他，转而咬破自己的手指，在洛焕樱的额头上画了个什么咒符。
“焕樱，叫我的名字。”
“冥魈？”
洛焕樱有些不解，但随着话音落下，额上的血咒符突然放出了刺眼的光芒。洛焕樱闭上眼，只感到一股热流从额头蔓延开来，一直扩散到躯干和四肢，如同炙热的火焰在身上燃烧一般。
“冥……冥魈……唔！唔……魈……”少年的声音带着痛苦，四肢如同虚脱般无力，但很快有一个怀抱包容住了他。
“别怕，很快就好。”低沉而温和的声音，“累的话就睡吧，下面交给我就好了。”
洛焕樱本能地微微点头，感觉唇上再次被轻吻了一下，还未来得及想什么，身体的疲惫已经让意识渐渐散去。
＊＊＊
“呜呜……娘……”
繁茂的樱树间，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粗壮的树根边，断断续续地呜咽。
“你在哭什么？”
“娘……娘死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幼童不停地用手抹着眼泪，仿佛都没有注意到另一个声音的来源，直到那人走近遮去了头上的阳光，洛焕樱才转过了身，看清了那个高大的黑发赤瞳男子。
“……你是谁？”小皇子的眼泪还在流淌，声音含糊不清，“你是来……带我走的吗……就像带走娘一样……”
“还不到时候。”男子冷漠地俯视着幼童，洛焕樱的两只素白的衣袖已经被擦得皱巴巴，粉琢的脸上都是泪痕，一双眼睛哭得红肿。男子就这么无言地看了一盏茶的时光，小皇子也许在努力地克制自己，抽泣声越来越小，可眼泪却还是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你……是谁？”
男子没有回答，突然一股什么力道把洛焕樱提到了空中。小皇子惊吓得忘了哭泣，回过神来已经到了男子的怀里。
“这不就不哭了么？”男子的声音低沉有力，仿佛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他让洛焕樱坐在自己的左臂上，右手抚去他脸上的眼泪。小皇子呆愣着，很快被他轻易地用两个指尖夹住了下颌。
“记住，我叫冥魈，地府之冥，鬼魅之魈。终有一日，你将会是我的。”
＊＊＊
“冥……魈……”
“殿下！殿下！”
焦急的呼唤声，洛焕樱睁开眼睛，眼前的已经不是荒山野岭横尸遍布的战场，自己躺在闻樱殿的卧房中，守在床前的彩梅眼睛红肿着。
“殿下您终于醒了！奴婢……奴婢真要急死了！”
“梅儿……”洛焕樱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嘶哑，“我怎么……和荼藜的仗……”
“洛丹胜了，但是殿下您……奴婢差点以为殿下再也不会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