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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蔷薇(95)

我忙胆战心惊地叫住他:“周处,你回来是有什么事吗?”他像才记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半天才说:“这个——”然后jiāo到我手里,就这么走了!我打开来,捧在手心里,原来是一座小型的玉雕,就着灯光,才发现上面雕刻的小人儿是我,头发飘开来,穿着灯笼袖的短衫,半身裙遮住膝盖,依稀是当年不谙世事的模样,栩栩如生。上好的和田玉,通体透明,颜色细致均匀,散发出温润的光泽,像他的眸光,看我的时候永远柔和。顶头的辫子处有条红线巧妙地穿过,可以挂在脖子上。我许久没做声,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里。宋令韦轻轻拥住我,喃喃地低吟:“艾,我们一定要在一起。”越是渴求的东西仿佛越抓不牢,我浑身颤抖地抱住他,恐怖像暗影,无处不在。

第二天,我刚送令韦出门,门铃响。我嘀咕着说:“又忘记带东西了吗?”跑出去开门,见到站在门外的周处,惊得非同小可,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侧身请他进来,他不动,看我的眸光怜惜,疼痛之外还有冷漠。他下巴上青筋毕现,说:“你和他同居了?”我有一丝胆怯,低声说:“只是暂住他这里。”他压抑着怒气,问:“那你知不知道他是谁?”我见他问得奇怪,说:“当然,他是宋令韦。”他几乎失控,吼道:“知道还和他来往!”

我惊异他勃发的怒气,怯生生地说:“周处,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我只不过爱他——”他一拳击在墙上,手指一定断了!我吓得连声叫:“周处——”喉咙已带哭腔。他转头看我,眼眸yīn沉,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表qíng!他说:“那你知不知道他是宋志勋的儿子?”我胡乱点头,哭喊着说:“我知道他父亲是宋委员——”他一掌差点打在我脸上,最终偏了偏,落在门上,愤怒地咆哮:“那你还和他的儿子来往?你知不知道他踩着你父亲的尸体往上爬!”

我惊恐地看着他,吓呆了,断断续续地说:“周处,你说什么?你别这样,我有点害怕——”他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看着我冷冷地说:“当年你爸,何用判死刑?你爸虽有罪,但罪不当诛!就是宋志勋下的令,立即执行,连上诉的机会都没有!林家的家产全部充公,随后不到一月,他就升了官,这十年来,飞huáng腾达,踩着你父亲的尸体一路往上爬。你怎么还跟他的儿子来往!”看我的眼神痛心疾首,仿佛此刻的我罪大恶极,罪不可赦。

我被他这番话击得差点崩溃,震惊过后是止不住的颤抖,麻木般喃喃地说:“我不知道,当年的事,我不知道,大家都瞒着我,没人跟我说过,我不知道……”连连摇头,目光呆滞,心如枯槁。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爸的死怎么跟宋委员扯上关系了?本来有无数的可能,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最惨不忍睹的那个?这难道就是宿命,像毒蛇一样紧紧缠绕,勒得你喘不过气来?

他看着我,以不容质疑的语气说:“走吧。”我恍如未闻,雕像一般僵立在门口。他拉我的手,平静地说:“你还待在这里gān吗?”我像魇住了,梦呓般说:“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我想想到底该怎么解决。越想越痛彻心扉,待明白意识过来,已是满脸泪痕,我无声地呜咽着,抖动双肩,泣不成声。天下最难堪的事亦不过如此,命运在跟我开一个恶劣的玩笑,我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拖着,无论怎么挣扎抗拒,到最后亦只能一步一步朝悬崖深渊处走去,死无葬身之地。

他坚定地握住我的手,用手指一点一点拭去我脸上满脸的泪痕,叹了口气,怜惜地说:“夕,不要再哭了,我们走吧。”牵着我走到电梯边,我木木地看着门上的倒影,像凹凸镜,扭曲得变了形,看起来像妖魔,无边的恐怖。一个激灵,我挣开他的手,胡乱擦了把脸,勉qiáng镇定下来,说:“你先走吧。”掉头往回走。他追上来,脸色铁青,捏住我的手腕,很疼,骂:“你疯了吗?还要跟着他?你以为宋家还能容下你?”又痛又怒,恨不得一巴掌把我打醒。

我摇头,淡淡地说:“宋家,本来就容不下我。”怪不得宋志勋那样戒备森严地防着我,用冷淡的表qíng说“你和他什么关系我可以不管——不管是真qíng还是假意,抑或是其他”,其他,其他指的就是这个吧?他一定早就知道,所以不惜亲自出手,威bī我离开。他以为我接近宋令韦有什么目的,报复吗?我逃还来不及呢!我终于恍然大悟,随即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一切的念想,虚无缥缈,噎得人满心酸楚,满团的乱麻斩都斩不断。

他吼:“既然知道,你还往回走!非要人上门羞rǔ才肯罢休?宋令韦那个人渣,都有未婚妻了,你为什么还跟着他?”我垂着头默不做声。他抬起眼,疑惑地看了眼我,然后咬牙切齿地说:“难道说他一直骗你?”沉着脸恶狠狠地说:“我绝不放过他!”我无力地摇头,虚弱地说:“不,他没有骗我,一切,是我自己心甘qíng愿的。”他仿佛被雷劈中了,看着我,喘了口气,眼神一变再变,最后暗如死灰,幽幽地问:“你就这么爱他,爱到不顾尊严,卑微隐忍至此?”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的悲凉哀伤,沉痛无奈,仿佛在瞬间凋零憔悴。

只要是爱,总有一方卑微,总有一方要隐忍,不是我就是他,哪里顾得及!我淡淡地说:“不,周处,不是的。即使要走,也不能不辞而别,无论如何,相守或是离别,总要说一声再走。”总要说清楚才行。一步一步往回挪,头也不回地说:“周处,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好好想一想。你先走吧。”他喊住我,迟疑半晌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如不说。”我摇头,说:“不,就算是离开,也应该打声招呼。”一意孤行,当着他的面关上房门,蜷缩在沙发上,筋疲力尽。

延续了整整十年的噩梦,一个又一个,何时是尽头?我像还在母体中的婴儿一样抱住自己,头枕在臂上,倦极而睡。昏昏沉沉,重如千斤,一直在过往纷繁的人事中挣扎徘徊,只是醒不过来,像被下了蛊,又像被什么牵绊住,作茧自缚,始终逃不出来。有一张网,我撞得头破血流,不但无济于事,反而被上面的银钩刺得鲜血淋漓,满目疮痍。

睡梦中有人在抚慰我,轻轻的,软软的,暖暖的,像和风,像温泉,无声无息地淌过,致使痉挛的心脏平缓,纠结的眉头舒展,暗影暂时隐去。冲破层层的雾霭,我睁开眼,看见宋令韦在吻我,眉梢眼角,细致温柔。见我醒来,柔声说:“做噩梦了吗?”我摇头:“没有。”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眼角,说:“为什么哭?”我仍旧摇头:“我没有哭,我刚醒来。”他看着我,说:“我的舌尖尝到苦涩的味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连梦中也流泪?”

我摸了摸脸,才发觉鬓角都湿了,两边的太阳xué冰得隐隐作痛。我顺势倒在他怀里,说:“想起许多以前的事,似乎不可原谅。”他叹息一声,说:“那就不要再想了,多想无益。有一句古语,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不用担心,我们会好好的。”他还想着我们俩以后的事。我不说话,一动不动,呆呆地坐在那里。过去的是如此的不堪回首,将来的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连目前也是这样的难以把握。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异样,连声问:“艾,你怎么了?脸色苍白,看起来奄奄一息,jīng神不济,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我摇头,岔开话题,问:“你怎么回来了?”他盯着我,皱眉说:“下了班当然回来。你今天怎么了?不大对劲。眼睛红红的,小心感染,还是去趟医院吧。”我这才注意到天色已经黑了,原来竟然昏睡了这么久,连忙阻止他,说:“没事,睡多了,有些迷糊,骨头都散了,懒懒的不想动。”

他亲了亲我gān燥的唇,说:“那起来走走。饿不饿,我们出去吃饭,嗯?”我点头爬起来,套了件无袖连衣裙。他说:“这几天降温了,晚上风大,加件披肩吧。”从柜子里找出白色的披肩,替我穿上。走出来,才发觉凉风渐起,颇有一两分秋意,缩了缩肩膀。他问:“冷吗?”我点头:“有点,幸亏加了件披肩。”他捏了捏我的手,说:“怎么这么凉?别是感冒了吧?”我白了他一眼:“别瞎咒我,这不好好的嘛!”他说:“你在这等一下,我去取车。”我拉住他,笑说:“不用开车,我们就在附近随便找一家餐馆,慢慢走过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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