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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蔷薇(72)

我嘶哑着声音说:“分手吧,这样,对大家都不好——我不想你为难,也不想自己为难。那么,现在——你忙你的去吧,我走了。”他垂下的手张张合合,似是殷勤的挽留,却又艰难无比地挣扎着,看着我转过身,最终还是颓然地放下了,整个人瞬间也跟着暗了。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他的动作,和煦温暖的阳光有种烈日灼烧的感觉。我越走越疾,浑不知前路如何,空茫一片,差点跌倒。他的声音从身后重重传来:“艾!”那一声撕心裂肺,一个字一个字像泣血杜鹃的哀鸣。

我顿住了,终于忍不住还是回了头。转身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无数的障碍又在眼前一重重地叠起来。我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淡淡地说:“令韦,在意大利这些天,你瘦了。”他知道我在说什么,踉跄着颤抖了一下,被我的话打得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我忽然不忍,一字一句悲伤地说:“能够这样,已经够了,总算是有过,总比没有好。人要适可而止,抽身回步。连心,连心——她,她一定等你回去呢——”我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怕在他面前当场崩溃,看见从身前不紧不慢开过的公车,跟在后头用力奔跑,心脏剧烈跳动,胸口几乎窒息,呼吸越来越艰难,仿佛刚刚死过一次。似乎感觉到眼角的湿润,我粗bào地用手背擦去。

车子老远就停下了,我一下子仿佛失去奔跑的目标,挫败颓然停下来,心口“咚咚咚”的像在敲锣打鼓,被重物狠狠地锤了一下又一下,每一下似乎都要击出一个碗口大的dòng来。售票员冲我远远地喊:“上车吗?”我左右看了看,才反应过来,点点头,想要奔过去,可惜脚步沉重,重若千斤,再也提不起来。我qiáng撑着慢慢走过去,喘着粗气不断道歉:“师傅,对不起,麻烦了。”她笑说:“没事,累坏了吧,老远就看见你跟在后面跑。”我点头:“嗯,刚才真是累坏了。不过——现在,没事了。”总会没事的,痛就熬着,哭就忍着,总会没事的。

只要下了决心,似乎没有什么不可以忍受。一开始车上人流很多,扶着吊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感觉木木的,被人推来挤去也不觉得累。等到好不容易挤到一个靠窗的座位,才发觉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青山,天空高远碧蓝,空气澄净新鲜。车窗开着,暮chūn的和风松一阵紧一阵chuī过来,chuī得眼睛有些酸涩,散开的头发纠结成一团,不断往嘴角飘飞,嘴唇有些gān燥,仍旧是堵着的。我闭上眼睛打盹,管它要开往何处,哪怕是天涯海角,总会停下来的。在此之前,先让我好好休息,睡一觉,就有jīng神了,一切便不会觉得那么艰难了。

非常奇怪,居然梦见了桃花,迎风招摇,满眼芳菲。比那次在宾馆前看见的桃花开得还要好,一树的绯红,中无杂色,落英缤纷,花瓣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一阵风过,飞花逐水,漫天飞旋,像蝴蝶泉边翩跹起舞的蝴蝶,美得虚幻。我伸手去接满天飘飞的落花,一片一片在指fèng间穿cha而过,眼看着就要落入手心,一阵风过,斜斜地又从掌边飞了出去,无论如何都接不到。我有些着急,看准一片徐徐下降的花瓣,跳起来去抓,握紧拳头,一点一点展开,手心里不知道有没有,梦中都感觉到紧张,心口“怦怦怦”跳得厉害,仿佛抓牢的不仅仅只是一瓣桃花。正yù揭晓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真真切切在耳边响起:“姑娘,快到站了,你哪站下呀?可别睡过头了。”

我一个激灵,蓦地睁开眼,阳光明晃晃地打在身上,却不觉得热,太阳已经有些西沉,天边有一片锦缎似的云霞,呈现七彩的光芒,映着满眼翠绿的青山绿水,看起来像一幅风景油画,简直以为还在做梦。我眨了眨眼,才缓过神来,抱歉地说:“谢谢呀,一不小心,睡着了。”动了动酸痛的脖颈,问:“师傅,这是几路车,往哪开?好像到郊区了。”她有些奇怪地看着我,说:“去香山呀,这是去香山的车。”没想到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我揉了揉眉心,又问:“还没到香山吧?下一站是哪?”她可能以为我坐过头了,说:“下一站是植物园,离香山也就一站地。要下赶紧下吧。”

我跳下来,风已经有些冷了。看到门口放着大幅的广告牌,万物争chūn,百花齐放,樱花、芍药、牡丹,都有特辟的观赏专区,正是应景的时候。还有成片的碧桃、红杏,开得好不热闹,看上去比五色的云彩还要耀眼。我忽然想起一句诗: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听起来非常的鲜妍美丽。于是买了票,准备进去转一转。快到闭园的时间,卖票的师傅特意提醒我。我笑说:“不要紧,马上就出来。”穿过石子小径的时候,忽然又想到后面两句: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原来这只不过是一首抱怨志不得、意未满的诗,牢骚满腹,没有丝毫旖旎尊贵之感,白白骗得我误入歧途。尽信书则不如信其无,人也一样。

阳光一点一点淡下去,风chuī动高大的银杏,枝动叶摇,发出萧萧的声音。游人渐渐散去,有些寂寥落寞。看了碧桃,并没有想象中的铺天盖地,寥寥的几棵,过了花期,盛时之景一去不复返,已经有点颓败之感了。看见一处村庄,用篱笆围着,隐隐看见几丛葱绿的幽竹,据说是曹雪芹的故居。青叶掩映间有一座石雕,人物高且瘦,衣衫单薄,容颜憔悴,形销骨立。可惜下袍露出一个大dòng,大杀风景。虽然看见大石上名人的题字,我仍旧转身出来了。我爬上山坡,看见一座碉楼pào台,破旧不堪,倒很像是清朝的遗物。西风渐起,我极目远眺,连绵的山峰凸立,仿佛刚巧立在苍天的地平线上,山坡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夕阳有些惨淡,只不过虚虚的有那么一点意思,一切安然无声,使人越发孤寂伤怀。

不能再看下去,沿着山道往上走,想从另一边下去。转个弯,忽然丛林掩映,松柏苍青,道旁的杜鹃开得如火如荼,一丛一丛像点燃的火焰。我扒开横出来的树枝,登上台阶,首先看见的是高大的石碑,都是康熙乾隆年间的遗物,光线昏暗,古木森森,闲散随意的氛围悚然一变,肃然严整。再往前走,居然看见梁思成的墓碑,小小的一方,没有其他的语言。再看,越来越多的墓碑,我觉得有些心惊,惶惶然不知道到底误闯入什么地方。

抬眼四望,看见高高的台阶上有一座半圆形的墓碑,规模宏大,镂刻jīng细,极其考究。墓的周围花枝糙蔓、古藤丛生,森森然压抑得人不敢大声呼吸。待看清楚墓碑上的字,才知道原来是梁启超及其夫人的墓,下面的估计都是梁氏子孙埋骨的地方。我站在碑前,看着仅余的一点夕阳在视线中渐渐消没,悄然树立的墓碑仿佛也隐没了,夜色一点一点上来,风定人静,暗影重重。此qíng此景,忽然悲不自胜,难以克制。可是偏偏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单凄凉,觉得心里压着无限的悲伤——无法形容,眼泪亦是茫然。对着无数的墓碑,再大的事也显得微不足道;可是唯其这样,活着的人才越发悲哀。

我捂紧衣服,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失魂落魄,与无数的墓碑为伴。夜幕“哗”的一声拉开,等我回过神,感到寒冷,才发觉天已经黑了,漫山遍野似乎鬼影重重,野shòu遍布,哀鸣凄凄。我跌跌撞撞往山下跑,深一脚浅一脚,有块岩石特别窄而滑,我一脚踏空,歪身倒在路边的野糙上,有灌木叶子伸到腰间,我觉得莫名的惊恐,顾不得脚的疼痛,连滚带爬往前冲。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天黑路陡,我一路往下奔,几乎控制不住,总怀疑要摔倒。偌大的山头空无一人,黑凄凄yīn惨惨,仅有几点微现的星光,yīn森恐怖。这个时候大概已经关园门了,游客早就走了,就连巡山的工作人员也没有见到。我捏着汗,提心吊胆隐隐看见路旁的灯光,心才稍稍安定下来。蓦然感觉到脚踝钻心的疼,一定是扭到了,不知道有没有肿起来,幸好没伤到要害。拖着脚步挪到铁门前,不出所料果然关了。

我仰望高大的铁门,像是一道铜墙铁壁,将我困在牢笼里,难以挣脱——当然是的,心还套着重重的枷锁!我抬头搜索,没有看见一个工作人员。看着眼前高大冷硬的铁门,像一座冰山,心里盘算着爬出去的可能xing。可是刚才受惊过度,直至现在仍然缓不过气来,浑身如溺水般虚弱无力。而且也有可能一个不慎,摔得头破血流。我瑟缩地坐在角落里,忽然想起园内有专门的餐饮服务区,应该有房间落脚,尽管坐落在半山腰上——可是,脚又疼得厉害,不一定支撑得到。折腾到此刻,山穷水尽,qíng况好像也就这样了,坏到不能再坏,莫名地却又镇定下来,自嘲地想,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在这里过一夜,反正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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