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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蔷薇(104)

我跳起来,说:“cao曹,你先坐,我再去买点菜,一定要隆重招待你。”不料喜从天降,我得赶紧巴结巴结他。他拦住我:“不用不用,家常小菜已经足够。续艾,这是我应该做的。当年害了你,现在能帮到你,我很高兴——”我摇头:“这些事,再提没什么意思。菜还是要买的,你大老远的来,总不能太不像话。我记得上次就答应过要做一顿晚餐感激你,这次就当是兑现了。”如果没有当年那事,cao曹未必会这样尽心尽力帮我,所以凡事到底是祸是福,到头来谁又知道呢!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安排。

他帮我填申请表,帮我联系沃伦教授,没过多久,沃伦教授发来邮件表示愿意接收我,迪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很快就寄来了。他还帮我在大使馆来回跑,教导我一项一项应该注意的事项,然后开始等签证。我原本打算到那边念几个月的语言班再说,但是还是准备考一下雅思,提前解决语言障碍。毕竟丢下很久很久了,再要捡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备考跟打仗一样,日日忙得不可开jiāo,然而充实平静,将过往所有的一切尘封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记忆里,搁浅,褪色。人仰马翻考完雅思,成绩不坏,但也不怎么好,签证随即下来了。cao曹安排我去了后先住在他一个朋友家里,离墨尔本不远的一个小镇,据他说环境清幽,景致优美,最适宜念书。先熟悉当地的文化和语言,等来年四月份的开学。我将父母留下的房子卖了,办理好一切手续,该转卖的转卖,该送人的送人,没有留下任何的牵绊。我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心qíng离开的,仿佛不再归来。从此,孑然一身,辗转漂泊,处处为家。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立命?在离开的前一天,也就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我去看周处。

他看起来jīng神好像还不错,黑了许多,手上满是厚厚的粗趼,对我微笑,只是——变得异常沉默。他变了——在这种地方,怎么能不变呢!我压下心酸,问:“还好吗?”他微微点头,说:“还好。刚开始来不好,现在想通了,这个地方,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安心,不用东躲西藏。”我默默点头,说:“听这里的警官说你表现很好,相信你很快就可以出来。”宋令韦暗中大概帮了不少忙,带他出来的狱警对他很客气。qiáng者为王,尤其是这里,弱ròuqiáng食,而周处一向是王,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还活着。他居然跟我开玩笑:“是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直至此刻,我才相信他过的真得不坏。

我摇头:“不用那么久,很快,很快就可以重新开始。”他沉默许久,慢慢说:“等我出来,就去海南,找一处平静的渔村,日日出海打鱼。”脱胎换骨,与世无争,我相信他说到做到。他看着我说:“以前就这么想过,还有机会实现,总算不晚。”我期待地问:“我可以跟你一块出海吗?”他怔了下,故意说:“不可以——”又加上一句,“我担心你晕船。”我笑起来,说:“周处,你一定要记得,到时候我会来找你的。”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有希望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会一直伴着他走过艰难的救赎路程。

我说:“周处,我要去澳大利亚念书,明天就走。”他半晌点头,说:“我一直希望你回到学校,你原本就属于那里。”我顿了顿,说:“是呀,走了长长一段弯路,总算是想通了。你和我,幸亏还来得及。”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座玉雕,抚摩说:“那天晚上,本想追上去给你这个,现在给,虽然迟了点,可是,还是一样的。”放在他手心里,按住说:“你,我,大家,都会好好的。”他紧握在手里,低头不语,很久很久。我站起来,笑说:“周处,记得我们的约定。我会常常给你写信的,向你汇报学习qíng况。你也要努力,争取早日出来。”人一旦有了希望,生活就不那么难熬了。

多灾多难的一年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返。短短一年,几乎承载了一生的记忆,刻骨铭心,永世难忘。可是,再怎么艰难或者难忘,到底是过去了!新的一年,应当有一个好的开始。

新年的第一天,我独自一人飞向那个遥远陌生的国度,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我们这里冰天雪地,北风呼啸;可是那里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整个世界焕然一新,金发蓝眼的外国女郎,热qíng洋溢的异国少年,常常觉得还在梦里。我努力适应文化差异,认真勤奋地学习,孜孜不倦,心无旁骛。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我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走到这里。其间的辛酸苦楚,冷暖自知。

经过三个来月qiáng化班的学习,四月初正式开学。我看着学校里一张张年轻稚气、青chūn飞扬的脸庞,感叹自己东隅已逝,好歹桑榆非晚。沃伦教授的秘书打电话跟我说沃沦教授将在下星期抽空见我。我为这次见面做足准备,在图书馆里不分日夜待了整整一个星期,怕他考我专业知识,任何对话尽可能想到了。我按时到达,心qíng忐忑不安,十分紧张。秘书看着我,公式化地说:“林小姐,你将有十五分钟和沃伦教授jiāo谈,请好好把握。”冲我礼貌一笑,领我进去。我愣了一下,只有十五分钟?那能谈些什么?

沃伦教授站起来同我握手,笑说:“林小姐,欢迎。”然后请我喝茶寒暄,已经花去五分钟。我本来有一大堆的问题,现在只能统统打消,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问:“林小姐,课程表你看了没?请问你对哪些课程比较感兴趣?”我随口说了几个。他点头:“好,林小姐,那祝你在未来时间里学习愉快。”我只好站起来,同他握手,说:“谢谢您,先生。”jīng心准备的会面三言两语就这样结束了。没有办法,接下来的时间在图书馆里消磨。后来才了解到,沃伦教授之所以愿意给我十五分钟的见面时间,大概还是看在我是女士的分上。

第一次实验课,教授站在讲台上qiáng调注意事项:“所有人必须穿实验服,戴手套,还有防护眼镜,鞋子必须是牛皮靴子,平底,耐酸碱腐蚀。女士注意了,头发不仅要扎起来,而且不允许露在外面,最好包起来……”我一直都没搞清楚到底怎么包起来,戴个发套还是帽子?实在有够土的。反正林林总总,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十分严格,许多要求都是国内听都没有听过的。正式上课前,先教大家万一发生实验事故,应该怎么保护自己,甚至考核,十分重视。一次实验课,发带突然断了,盘起来的长发散下来,恰巧被教授看到,很客气地说了几句。我一气之下,一刀剪了,省得每次上实验课之前还要先跟头发较量一番。三千烦恼丝,纷纷落地,将过往统统抛却。碎长的短发看起来jīng神不少。

课程极其简单,我不敢相信这是大学里的课程,早在高中就已学过,何况我还上过三年大学。课堂气氛很活跃,通常是教授先讲一段,便有学生打断,站起来滔滔不绝陈述不同的意见,比如“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这样——”之类的。一开始觉得十分惊奇,这么简单的基础知识,犹如一加一,竟然可以问得这么理直气壮且大言不惭。教授十分耐心,一再讲解,最后通常说:“好了好了,时间或许不够了,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私下再讨论。”

下课铃响,我拦在前面,说:“不好意思,沃伦教授,打扰一下,我上次做了一个实验,产率出乎意料的好。后来我查了一下资料,说‘非质子偶极溶剂由于能提高亲核试剂的基态能量而提高其亲核xing’,关于亲核试剂的亲核xing,我还有点不大明白。”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那你实验时选择的溶剂很有可能就是非质子偶极溶剂,比如在DMF、DMSO溶剂中。这是进一步探讨有机反应方面的理论知识,有许多问题尚未圆满解决,脂肪族亲核取代反应里将会详细解释。”我顿了顿,扶着眼镜说:“我想这大概是研究生的课程。”看着我赞许地笑,挑了挑眉,耸肩说:“林小姐,我实验室需要一个助手,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我没想到有此殊荣,十分惊喜,连声说:“是的,我十分愿意。”

第一学期结束,我拿到了全额奖学金,门门功课优秀,连最挑剔的森德伯格教授也给了我极高的分数。我将成绩单寄给周处,附带一张大大的圣诞卡片,他一定会高兴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转眼间,又是一年。大家都说:“如果你要找艾,不是在图书馆便是在实验室。”我通宵达旦做实验,并且乐此不疲。舍友惊叫:“艾,你这样学习,简直是发疯了!”节假日大家出去喝酒跳舞,疯玩到半夜,我在实验室里逍遥自在。舍友说:“艾,你这样是不行的,小心变成书呆子。”我笑:“不会的,我只是喜欢。”当年我比这里所有的人都荒唐堕落,曾经放làng形骸,醉生梦死;现在,早已失去兴致。淡极始知花更艳,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才能做到现在这样波澜不兴、透明如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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