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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惘(76)

作者: 麦客 阅读记录

梁汀仰面躺在干草堆上,即使彼此都心知肚明他是个假少爷,他那副姿态还是端得又矜贵又高不可攀。

“没什么感想,”梁汀懒懒地说,“我对迟早要落网的绑匪的绑架理由没有兴趣。”

嘴还挺硬。谢致虚笑了笑:“嗓子还疼吗?”

“我听说,梁府的小公子,九岁之前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哑巴,九岁之后突然能开口说话,虽然声音怪了点,好歹是有声音了,你觉得这是为什么?”谢致虚问他。

梁汀也笑了,扯起半边唇角:“你说他是哑巴,他就是哑巴么?你怎么不说,他是因为声音太难听了,被家人勒令不得在外人面前开口呢?”

谢致虚心中一咯噔。

“活着的人都说梁府公子是个哑巴,那是因为听过他声音的人坟头草都及腰高了。”

梁汀注视着洞顶,娓娓道来:

“我小时候在秋家,虽也是个少爷,有奴仆使唤吃穿不愁,记忆里却常被我亲娘搂着哭诉,说我姨母只因嫁进了好人家就如何如何,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生下个外姓儿子却比我这个姓秋的更得外爷宠爱,说我受了委屈,将来祖业迟早要给姓梁的夺走。我那样小的年纪,本该万事不留心,也给我娘念叨得很羡慕那个传闻里众星拱月的表哥。后来我娘亲手将我送进梁府狸猫换太子,我想她那时心中虽也不舍,恐怕也以为是替我谋了个好前程,将来她和我爹都能指望我了。只是我们谁也不知,外人看梁府是个金窝,梁府里的人,从大夫人到小公子,都拿它当油锅地狱煎熬着。”

假扮梁汀一事,只有秋家人知情,第一个把关的就是梁汀的亲娘秋大小姐。

秋横刀把他送到秋大小姐跟前,大小姐只说了一句话——

“长得像我。”

她已经忘了儿子的长相。

因真正的梁汀是个哑巴,秋横刀便要他从此也不能开口说话。他从小是被爹娘捧在手心的孩子,养得胆子很大,就去问秋大小姐“一句话也不能说吗?那就没人和我玩儿了!”

大小姐的贴身侍女小禾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因他这也算在人前开口,让秋家的秘密见了光。

然而秋家的秘密也好,梁家的子孙根也好,大小姐都不在乎,告诉他想要说话也可以,只要学得同梁汀的声音一个模样。

梁汀的声音就是捏着嗓子宛如小娘子唱戏一般。

表哥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他吃惊极了,觉得又好笑又丢人。男孩子嗓子又尖又细,娘们儿唧唧的,像个宦臣,讲出去要给人笑话。

所以梁家丢不起这个脸。

他初时只觉得好笑,但因被拘着不能说话,要想说话只能掐着嗓子,实在难为情得很,久而久之就觉得愤怒。他替梁汀愤怒,因为他做了梁汀,梁汀是他,他就是梁汀,人总会心疼自己,对自己格外宽容。

凭什么不能说话!

女孩子的声音有什么好笑的!

全天下的女孩都是娇娘子,全天下的戏伶都明珠玉!

他与从小在嫌弃与忽视中长大的梁汀不同,是个爱玩闹的性格,很快就结识了城里的孩子帮,有人笑他是假丫头、带把儿的姑娘,他提拳就揍得那些同龄孩子鼻青脸肿,边揍还边细声细气地笑话他们“小哥哥,小郎君,怎么脸肿得跟州桥头张屠夫家挂的猪头似的?不如叫你们猪头哥好了,好不好听?好不好听?!”

一个“好不好听”打一拳,打得从城西到城东没有不服他的,打得以陈融为首见了他就反射性捂脸大叫“好听好听梁哥儿的声音最好听!”

等他的新父亲梁稹和新爷爷梁正辅终于意识到他已经在外无拘无束晃悠大半年时,一切都无法挽回,梁汀小霸王已经在苏州城里出名了。

梁家人总怕他在外面丢了梁家脸面,秋家人比梁家更提心吊胆,他们怕他泄露秋家秘密。

他其实知道秋家总会在他外出时派人暗中跟随,但因为年纪小,考虑不周全,以为那些都是外祖和姨母派来盯着自己的,常常自以为甩掉了尾巴偷偷和伙伴汇合。

他有两个如影随形的跟班,一个是前任小霸王陈融,被他用铁拳收服,一个是城里蜜煎果子家的儿子,陈果儿,在他之前也是个受人欺负的小结巴。秋家那些人也就盯这两个人盯得最紧。

以前他还不知道,陈融是杭州陈家的小公子,在苏州亲戚家暂住游玩。杭州陈家和苏州梁家是世交,都是卸甲归田的将军之后,秋家不敢动陈融,但未必会放任陈果儿继续和他没边没界地亲近。

蜜煎巷子里长出枣树的那一天,他坐在街头看人演悬丝傀儡戏,发现说书和唱戏是这世上听众最多的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