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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72)

然后,然后会发生什么?我无声的笑,然后,便是高燧,再然后,便是所有能威胁他地位的人。

心里泛起微微的悲哀,父亲,这就是你的儿子们。

所幸,我不曾与你们一起长大。

所幸,你抛弃了我。

一丝微笑从我眼角缓缓洇开,我想我这一刻的笑容定是了悟和诚恳的,我端起茶,遥敬对座和蔼亲切的男子:“大哥,你我心照,妹妹从今以后,全仰仗大哥照应了。”

他满意的笑,把玉露名茶喝成庆功酒的得意姿态,一饮而尽。

我的一抹寒意凛然的笑,掩在同时举起的玉杯后。

朱高炽,你很幸运,懵懵懂懂在鬼门关打了个来回,若不是我因先前的事对父亲心怀内疚,只怕刚才一怒之下,我就已经,废了你。

想利用我,是么?可是你觉得,你配么?

※※※

回到流碧轩,近邪已经在等我。

我疲惫的靠在门边,问他,“师傅,你觉得我回北平对不对?”

近邪不答,他银亮的白发如水泻在肩头,白得纯净,我心中一软。

喃喃道:“师傅,对不起。”

近邪一震,缓缓回头看我,他的目光有微微的诧异,我咬咬唇,迎上他的目光,近邪现出思索的表qíng,半晌问道:“为什么?”

我黯然道:“我知道是父亲要暗杀你……师傅,你应该告诉我,或者……你可以报仇……”

近邪怔了一会,忽然转过头去,疾声道:“不是!”

我的泪刷的涌上眼眶。

再也不能支撑自己,我摸索着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泪眼模糊看不清椅子的位置,却有一双手,温暖稳定的扶我坐下。

近邪的银发垂在我肩,他的神qíng平静悲悯,语言却依然简洁:“不必。”

我以手支头,沉思不语,半晌点头:“师傅,这辈子,我想我终究是要欠着你的了。”

近邪松开我,他清澈明锐的双眸,透过我,远远看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那一刻他的神qíng甚至是温柔的。

“不,我心甘qíng愿。”

我抬起头,看着近邪那温柔而奇异的神qíng,我知道这一刻他看见了娘。

那个他牵记一生,愿意为之死而后已的女子。

这刹那的沉默如此温馨。

良久,近邪拍拍我的肩:“忘了!”

我点点头,勉qiáng一笑,岔开话题:“师傅,可有沐昕消息。”

近邪摇头。

我皱眉沉吟:“我总感觉,他已经来了,就在这附近,可是,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

建文元年九月,江yīn侯吴高和都督耿献率辽东兵马围攻永平,永平临近山海关,是屏障辽东的前沿。永平一陷,辽东官军将长驱直入,直扑北平。

父亲在随后召开的军务会议中,力排众议,坚持要带军增援永平。

我稳稳坐在帘后,听父亲和手下议论得激烈,在座的人中,多半熟识,只多了个道士,jīng瘦,面huáng,两眼却亮如晨星,灼灼生光,父亲称他袁先生,言辞尊重,道衍那和尚,也一改素来淡漠的态度,形容亲热得很。

听他们jiāo谈了几句,我便想起这人是谁,袁珙,这位在元末即有盛名,以善相百无一谬名闻天下的著名术士,如何也到了父亲麾下?据传此人生有异禀,好学能诗,尝游海外洛伽山,遇异僧别古崖,授以相人术。先仰视当空艳阳,直至目眩眼花后,再在暗室之中布满赤豆黑豆,要他一一辨明,又在夜晚窗边数丈外悬挂五色丝线,要做到就着月光辨清颜色,然后学相面。视人形状参人气色,从无错失。

照棠过来给我奉茶水,见我注目袁珙,不由露出敬畏之色,在我耳侧低声道:“郡主,这个道长,实是神人,听说当初道衍大师荐他至王爷麾下,王爷为了试他,简装易服,选了和他身形相似的卫士共九人,一起在街上酒肆喝酒,结果袁道长眼都没眨一下,进来直冲着王爷就拜,口称殿下,其他人都笑他认错,他坚持自己绝不会错,王爷当晚就请他进了王宫,和道衍大师一般倚重呢。”

我淡淡哦了一声,挥手示意她退下,此时堂中正辩论得激烈,朱高煦和袁珙意见相同,都说南面李景隆那五十万大军当前,才是心腹之患,永平不过是疥癣之疾,虽地处北平与辽东之间的战略要地,但城池坚固,粮糙充足,一时并无陷落之危,如何舍重就轻?

我微微扯出一抹冷笑,名高天下,不过如此。

道衍倒是幽默,低眉垂目,说出的话却绝不温良:“郡王,后院起火,恐伤尊臀啊。”

朱高煦的眉毛很快竖了起来,涨红了脸yù言又止,看看父亲神色,终究是忍了下去,悻悻道:“大师有何高见?”

道衍言辞简练:“李景隆大军前来,正chūn风得意,此时我们北援永平,必引得南军大举来攻,此时我军回师,两相夹攻,当可大败李景隆。”

父亲神色颇为赞赏,我却微微一叹,光凭这个理由,是说服不了诸位经验丰富的将领的。

果然,朱能一句话问到关窍:“话虽如此,可是王爷率大军离开,城中实力空虚,万一城池守不住,被李景隆拿下,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父亲按那日我们商量好的回答:“世子会全力守城。”

此言一出,底下嘤嗡之声顿起,众人的目光刷的投向一直温文淡定坐在堂下的朱高炽,满是疑惑和惊骇,却碍着父亲和世子的面子,忍耐着不敢言语。

朱高煦却是个忍不得的xing子,脸色大变之下抗声道:“父王,不可做如此轻率之举!”

“放肆!”父亲一声怒喝,震得堂上瓶盏皆微微颤动,“你胡说什么!”

朱高煦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父王,我没胡说,我清醒得很!大哥他,他他他,他怎么能担此重任!这不是儿戏!”

“你也知道这不是儿戏?”父亲盯着朱高煦,语气yīn测测,“你倒说给我听听,世子为何不能守城?”

朱高煦一窒,脸色阵青阵白,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腮上鼓起了道道狰狞的肌ròu,我微笑盯着他,啊,说吧,说吧,我听着呢,这许多人都听着呢,只要你当着大家面,说世子身有残疾不善兵法难当大任……

“他他他他……”朱高煦变成了结巴,我不用看,也猜得出父亲此时目光有多yīn狠,想必大有“你敢说我便宰了你”的威胁之意,朱高煦的理直气壮在父亲的qiáng大目光bī视下,终于渐渐消弭,气弱,他他他他了半天,却最终狠狠一咬牙。

“哇呀!”

他咬到了舌头。

我一笑,却有些淡淡的失望,朱高煦,比我想像的要厉害些呢,我看他可未必是不敢说,看不出,这家伙是个懂得审时度势,能屈能伸的人物。

压服了朱高煦,其余人自也不敢多话,朱高炽始终对众人的反应和弟弟的抗拒视而不见,仿若无事的静静聆听,此时很及时的在椅中一欠身,声音和缓,却一字字稳定慎重:“父王放心,高炽定拼死守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此言一出,好不容易平息下的声cháo顿时如被惊破,忽地一涌,人人面带惊骇之色瞪视着朱高煦,惊讶素日温和得近似懦弱的朱高炽竟也如此铁骨铮铮,言语间烈骨英风,竟隐隐有燕王昔年争战天下的豪迈之气,惊讶他以世子之尊,在危难局势下令下如此军令状,这种破釜沉舟的气概,真是令人叹服。

于是目光里,不免都带了几分改观和佩服。

我含了一口茶,微苦的滋味扩散到了心底,好个朱高炽,真是善于把握时机表现自己啊,想不到我也有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一天!

此计为我所定,援永平是假,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宁王的朵颜三卫和卫军良马,才是我们的根本目的,有了这些,我们才有与李景隆五十万大军相较的资本。

至于守住北平,我想我能做到,我了解过李景隆,他智疏而谋寡,色厉而中馁,骄矜而少成不达。纪律不整,上下异心,无知人之明也无自知之明,且北地早寒,十月便有早雪,而南军冬衣未备,不惯风雪作战,所谓号称五十万,但在互不统属尾大不掉的qíng形下,真正能发挥的军力,又有多少?

诸此种种,就算他大军围城,也未必能吓到我。

此时众人虽羡服之心已起,但毕竟疑虑未去,朱能首先就忍不住,旁敲侧击:“王爷,沐公子可回来了?”

父亲一怔,问:“你问他做甚?”

朱能讪讪一笑:“末将曾经和沐公子对战,也做过cao演,对沐公子军韬武略,很是佩服,末将觉得,沐公子是个人才,若他能留下守城,想必更多几分胜算。”

父亲声音平静:“沐公子暂时不在,对了,诸位,沐公子在我军中之事,还望各位守口如瓶,不要对任何人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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