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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梦留痕(9)

舒曼很喜欢那样的下午,坐在河畔,看古旧的建筑倒映在河中,任微风轻柔地chuī过,树叶微响,秋高气慡,天空湛蓝如宝石……异域风光是那么的美好安详,美得完全不真实……凝神静听,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传来优雅的qíng歌,仿佛是某位失意的贵族在遥远的中世纪轻声吟唱,歌声透着岁月流逝的哀伤。有时候坐在船上,舒曼也总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回到岸边了,还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耿墨池问她:"怎么这么喜欢坐船,看河?我觉得女孩子一般都喜欢逛香榭丽舍大街,选衣服、买首饰才对。"

她轻轻一笑:"我喜欢河水流淌的样子,觉得时光也在流淌,什么样的伤痛都可以过去,一定可以过去。"

耿墨池一时怔住,没吭声。他夹了块冰放到咖啡杯里,叮咚的声音清脆悦耳,而后抬眼看她,举着杯子晃动几下,像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林然也喜欢看河。"

他很少提到林然,一直在小心地回避。没想到,她却比他想象中的要坚qiáng,可能是痛到极处,反而会麻木吧。仿佛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瞬间苍老,瞬间白头,对人对事她不再那么天真。所以在巴黎的日子即便làng漫惬意得无以复加,舒曼却淡然视之,也小心地保持着跟耿墨池的距离。她知道他有很好的生活和事业,她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无法逾越。

白天的时间很容易打发,她真的可以暂时忘记一切的伤痛,可是每到晚上,她总是被无休无止的噩梦所纠缠。她害怕夜晚,她害怕入睡,摆脱不了,没有办法挣扎,没有办法呼吸,胸口像是有千万双手在绞着拧着一样,那样的痛,常常让她以为会活不到天亮。曾几何时,自己还和林然在北海道滑雪,在名古屋看樱花,在东京游灯河,怎么眨眼之间,便已是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耿墨池很细心,次日看到她的黑眼圈,就知道她晚上肯定没睡好。那天晚上,他特意开了车子,带她游巴黎的夜景。在灯的海洋中穿梭,他们沿着塞纳河,看古老的巴黎圣母院、罗浮宫、凯旋门,最后,他们登上了埃菲尔铁塔,立在巴黎之巅,俯瞰夜之巴黎。一片密密麻麻的灯海,灯光比星光更多、更灿烂。

舒曼摇头长叹:"这不像是在人间。"

耿墨池"嗯"了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可我们就在人间,谁也没有见过天堂,不是吗?既是在人间,就免不了受苦,免不了挨痛,我们不能把在人间的日子过成地狱,你该懂我的意思吧?"

"哥哥,"她一直这么叫他,声音细如蚊蚋,"我当然懂,可就是解脱不了,常常觉得窒息,连想都不能想,一想就胸口疼得不得了。"她用手揪住胸口,不知道是真的胸口痛,还是心里痛,她分不清,就觉得心上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剜去了一块,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甚至能听到鲜血汩汩流出的声音。

数天后,她昏倒在酒店的地毯上,醒来已在医院。当时已是傍晚,金色的余晖从窗中洒进来,照得雪白的墙壁huáng澄澄的,病房中静极了,连点滴管中药水滴下的声音都仿佛可以听到。她一直凝视着那药水,心里想,如果是毒药就好了,一滴、两滴、三滴……什么样的伤痛都可以了断。

耿墨池进来看她,像是责怪,又像是叹息:"你这个样子会死的!能活,为什么不好好活?刚才我跟林然打了电话,他很着急,如果不是你姐姐舒秦患了绝症,他会立马就过来……"

她倏地瞪大了眼睛。

耿墨池静静地看着她,对她说:"我也是才知道的,你姐姐的rǔ腺癌已到晚期,活不了几天了,林然也是没办法才和她举行婚礼,毕竟对于一个垂死的人来说,任何的拒绝都是残忍的。可是你不同,你还能活,如果你不珍惜自己,把自己弄死,最终活不下去的会是林然。"他冷冷地立在chuáng边,表qíng异常严厉,又是一句,"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自眼角无声地滑落。

"他并没有背叛你,只是他太善良。"耿墨池见她这样子又于心不忍,俯身替她拭去泪水,语气软了许多,"好好养病,我去问问医生,无缘无故就昏倒,肯定是有原因的。"

一出病房,里面就传来撕心裂肺的恸哭声。积郁多日的痛苦,顷刻间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耿墨池叹口气,没有再进病房,直接去找医生。可是医生的话让他从头凉到脚:"舒小姐有严重的心脏病,应该是先天的,这么重的病,以前应该有过治疗吧,可否把她的病历给我看看,我们了解一下她的病史,好对症下药……"

一周后,舒曼悄然离院,没来得及跟耿墨池道别,独自踏上了飞往莫斯科的航班。她受邀去参加一个国际演奏比赛,是冲绳的母校推荐的。她知道这么不辞而别很不礼貌,也很láng狈,可她别无选择。

那日,她听到病房外的走廊上低低的饮泣声。一听就是个年轻女子,声音极细,像是雨后屋檐下坠落的雨滴。

耿墨池似在劝那女子:"叶莎,你不要这么不讲理。"

"我怎么不讲理了?我是你太太!你消失了这么多天,平常怎么玩我都不闻不问,可是这次你竟然推掉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演出,就为了陪她!而且你还不准我见她,是怕我怎么着,吃了她吗?你何时这么用心地对待过我?你该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你的付出……"

"我把她当妹妹!"

"'妹妹'这个词可就说不清了,当初你不也把我当妹妹吗?你究竟有多少个妹妹啊,说来听听……"

耿墨池似乎劝了很久,才没有让叶莎进病房,他走进来的时候,舒曼佯装睡着,闭上了眼睛。早该想到这点的,他有太太!居然弄到这么尴尬的境地,舒曼只觉得无地自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耿墨池替她把被子整理好,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唉,妹妹,真没想到我跟你竟是这般同病相怜,我也有心脏病,也是先天的……这么多年,我无所顾忌地玩,其实是很绝望,横竖不知道哪天就没了,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玩。结婚更让我绝望,身不由己,为什么不早认识你呢?妹妹,命运这么奇怪地安排我们认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一天的夜里,又是一夜无眠,舒曼独自伫立在病房的露台上,望着香榭丽舍大道上星星点点蜿蜒如河的车灯,只觉一颗心灰到了极点。她不再怪林然,理解他的选择,也不怪舒秦,毕竟是姐姐,血脉这个东西无可替代,何况姐姐还得了那样的病……在这种状况下,舒曼根本没有可能重新去选择什么或者接受什么,她不想把无辜的人也拖入地狱。

几年后,耿墨池在上海碰到她,自嘲地笑:"妹妹,要是当年你没跑,也许我不会是这个样子,很多意想不到的悲剧会避免……"

当时耿墨池刚丧妻,他和叶莎的婚姻最终以悲剧收场,叶莎婚后患上严重的抑郁症,数年后在家乡湖南自杀,而且还是和qíng人殉qíng身亡,这让耿墨池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是啊,很多的悲剧都可以避免。

她何尝不是这么想的。问题是这世上,没有回头的路可以走。比如她自己,数年前回到国内,原以为可以重拾旧爱,不想最后落个身败名裂,从家乡离城逃到桐城,她也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万劫不复。于是她也自嘲地跟耿墨池说:"哥哥,我们还真是同病相怜……"

舒曼是在林然和舒秦婚后的第三年回到国内的。逃避终究不是办法。父亲病危的信笺通过经纪人转jiāo到她手上的时候,她知道,是时候回去了,随即收拾行装直飞香港,再转道回到离城。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她和林然不期而遇。

"曼曼--"他站在那儿,离她仅几步之遥,惊喜地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曼曼,你,你回来了……"

舒曼站着没有动,全身的神经陡然竖起,像尊冰冷的蜡像僵直着身体,感觉他那越来越近的声音和气息……心,猝然被撕开,来不及疼痛,久已结痂的伤口就汩汩地再次涌出血来。

"真的是你……"而他站到她的跟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还是一点没变,依然儒雅斯文,一身深灰色西装,让他平添了几分凝重和成熟,坚毅的下巴凌乱地露出小胡须,更让他透着男xing的魅力。

舒曼当时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无法遏制的狂喜,他却装作平静,嘴唇颤动,对她露出久违又陌生的微笑:"曼曼,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几乎要昏厥,突如其来的重逢让她感觉不到幸福,只觉得心在"咔嚓咔嚓"地碎裂,她冷冷地回应了他一个笑,语气冰冷似铁:"是,我回来了。"说完目不斜视地跟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急促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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