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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尸房的哭声(11)

生活又恢复了一些宁静……可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现在这种平静隐蔽的生活就要到头了似的,心里惶恐不安,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当然我现在没有睡地下室了,火葬场在家属区给我分了一套单身公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老是做同一个梦,梦见一个岛,四面都是水,我一个人在岛上,梦中的场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但肯定都是一个苍翠的岛,上面开满蔷薇,芬芳四溢,连风都带着蔷薇的味道,这个很好解释,我最喜欢的花就是蔷薇,小时候院子里就种了很多,这是记忆中家的味道。可老梦见同样的岛是什么意思呢?之所以一直没说出来,是因为这不是什么噩梦,相反我觉得是个甜甜的美梦,美丽的岛,温暖的风,蔷薇的清香,置身其中感觉无比舒心愉悦,只要梦见岛的晚上我就睡得格外香甜。

第21节:二幼幼(2)(10)

我把这个梦境告诉师傅,他满是沟壑的脸上立即显现出恐惧和绝望的表qíng,我很少见他流露出这种表qíng,听到我说出这个梦,他眼中沉息很久的神秘光芒突然就迸she出来,穿透我的胸膛。我吓得倒退几步,“师傅,你怎么了?”

“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师傅由恐惧和绝望转为了悲伤,他很悲伤,伸出满是老茧和沧桑的手抚摸我的脸,“孩子,看样子师傅还是保护不了你了,是你命里的东西,师傅没有能力将他赶走,我无法主宰你的命运,命里是你的,就是你的……”

我茫然地看着师傅,还是不懂,忽然间觉得他老了很多,在我眼中他一直是坚qiáng的化身,参透了人生,对什么都漠然而视,无所畏惧,可是此刻他却悲伤无助得像个要失去什么还没有失去但最终会失去的可怜老人。

“师傅,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又会怎样呢?师傅能预见,却无法拯救,因为我无法将厄运从你命里驱逐,一切就只能靠你自己去化解了,千万不要去伤人,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遇到什么,都要放下你心里的怨恨,这是唯一救你自己的办法……”师傅越说越悲伤,嘴角抽搐,gān涸的眼中几乎要渗出泪来。

“师傅,我要伤到谁?”

“你命里的人。”

我还是不明白。而师傅是真的老了,背已经驼得快成九十度,说话很吃力,gān活也没以前利索了,繁羽一天到晚忙着在外面应酬,很少过来看她父亲,他们父女间的感qíng似乎很淡漠,感觉是繁羽嫌弃毛师傅,有一个整天跟尸体打jiāo道的父亲让她觉得很没面子,为这我批评过繁羽,也很为师傅难过。师傅却说:“她早就不是我的女儿了。”

“都怪我,师傅。”

“跟你没关系,她变成什么样子也都是她的命……”师傅无力地垂着头,坐在停尸房的椅子上气若游丝。“师傅,你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师傅的身体最近很不好,这让我很担心。

“没事,师傅只是要走了。”

我一听这话就哭了起来,连连摆头:“师傅,不会的,不会的!……”

“师傅的阳寿师傅知道,只是放心不下你,孩子,”师傅疲惫地睁开眼睛,眼神涣散,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光芒,我蹲在他膝下,他怜惜地看着我,抚摸我的头,“师傅说过的话你都记住了吗?好好活着……”

“师傅……”我低下头,尽管师傅的眼中光芒不再,但我还是很怕面对他的目光。因为我从来就没放下过心里的怨恨,放不下,死都放不下。

“师傅会看着你的,但我不想过早地在那边碰到你……”这是师傅那天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一说完就昏昏睡去,他睡着的样子更让我无端地害怕,因为他睡着的样子无声无息,跟停尸房那些摆着的尸体很相像……

“师傅!”我哭着跪到了他的脚下。

毛师傅死了。突发脑溢血,死在停尸房。早上才被人发现。就像师傅生前说过的那样,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没有让别人碰他,我要亲自料理他。三年了,我在火葬场工作已经三年,师傅领我进的门,传给我手艺,也给予我生活的勇气。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他,我现在可能还是个跟尸体同眠的幽灵。我对他的感激无法用言语表达,一直延伸到他的女儿繁羽。我给予她很多,金钱、名利、地位,可是最终还是害了她。

“师傅,对不起啊,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我在停尸房里一边为他守夜,一边泪流满面地向他忏悔,“都是我的错,我本想报答您的,可是……却害了繁羽,我怎么说都无法取得您的原谅,当初您反对她顶替我,我就是不肯听,如果听了,她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对不起,师傅,真的对不起……”

我没有开灯,就像数年前的那个雨夜一样,点根蜡烛,坐在他身旁,轻轻地跟他说着话。我已经很久没跟躺着的“人”说过话了,现在师傅也成了躺着的“人”,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我亲爱的师傅劳苦了一辈子,跟尸体打了一辈子jiāo道,连死也跟尸体死在一起,可是他的女儿,从他去世到现在,影子都看不到。据说是参加一个名流的Party去了,手机关机。罪过,这真是我的罪过啊!

第22节:二幼幼(2)(11)

这么一想,我抱着师傅痛哭起来,整个停尸房都回dàng着我的哭声。数年前的一个雨夜,一个孤独的女孩也是这么绝望流泪,是师傅举着手电筒来到她身旁,给她指明人生的方向,“你应该看点书……”,就是这一话挽救了她。如今这个女孩已经长大成人,没有什么报答他,只能静静地送他上路。

次日早上,师傅的遗体摆到了灵堂,同事们默默等待着他的女儿来见他最后一面,可是一直等到中午,她的女儿还是不见踪影。因为守了一夜,又悲伤过度,我支撑不住了,只好先回宿舍休息,我拜托同事,如果繁羽来了叫我一声。

回到宿舍刚躺下,电话就响了,以为是繁羽的,却不是。

“你好,请问是水犹寒吗?”是个浑厚的男音。

“你是谁?”我警惕地问。

“在下秦川,你不会不认识吧?”

我“啪”的一下就挂掉电话。可是刚挂下,对方又打了个电话过来,我还没开口,他就抢着说:“麻烦你先别挂电话,听我说几句话,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拒绝见面,但是我提醒你,请马上停止让人冒充的游戏,否则你会身败名裂……”

“身败名裂?”

“是的,难道你不知道吗?她利用你的身份正在外面诈骗……”

“谁,谁诈骗?”我的心一下被提到半空。

“那个冒充你的人!我也是才知道,我的一个同行刚刚告诉我的,她把你的小说同时卖给数家影视制作机构,骗取巨额版权费,其中有一家已经发现,报案了,警方正在介入调查,这条新闻明天就会登上晚报的头条……”

我倒吸一口冷气。

秦川在电话里显得很急,继续说:“我已经帮你拦下了那条新闻,但请你无论如何,必须马上登报澄清你的真实身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难道你希望自己的名誉被毁于一旦吗?对于读者而言,有时候作家的口碑比作品本身更重要……”

下午,繁羽姗姗来迟,可是已经晚了,她的父亲已经被火化。我没有质问她,也没问她毁我名誉的事,她看着我想解释什么,却被我冷漠的眼神拒绝了。我把决然的背影留给她,只扔给她一句话: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委托秦川向报纸公开声明,恢复水犹寒的真实身份,公布事qíng全过程。同时跟出版社取得联络,诚恳道歉,向他们说明我隐瞒身份的真实原因,说我的脸被毁容,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请人冒充。出版社并没有深入追究,好像还很高兴,说他们其实早就怀疑繁羽不是水犹寒,她的言行实在有悖一个作家最基本的素质和涵养,只是一直没证据,他们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现在我肯站出来勇敢地承认,而且保证下一部小说继续由他们出版,让他们欣喜若狂。

第二天,声明见报后,我给秦川打了个电话,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陌生人打电话。我向他表达谢意,并请他喝茶。他吃惊得语无伦次,隔着电话,我都可以听到他狂跳的心声。我们约在市区一家很幽静的茶楼见面。当然,我还是蒙着面去的,穿了件黑色束腰长大衣,裹着紫色丝巾。

当他快步向我走来时,我很吃惊,就像他看到我也很吃惊一样。站在我面前的秦川一身休闲打扮很年轻,绝对没有超过三十岁,留着个平头,显得很jīng神,有点黑黑的,轮廓却很有型,尤其是那双眼睛,目光炯炯,非常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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