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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萝(41)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朝夕吗?”

连波突然打断他,抬起头来,目光透着刻骨铭心的忧伤,绕过樊疏桐,落在了窗外葱茏的树木上:“你以为我真是呆子,书读傻了,什么都看不清?不,哥,你未必真正懂我,你们都不会真正懂我,朝夕对我而言有多重要,你们根本不知道。这是肯定的,在妈妈带着我来到这个家之前,我经历过什么,你们又怎么会知道呢?”

“你是说你父亲蒙冤的事吧?”樊疏桐对连波生父的事qíng知道得不多,但大致qíng况还是了解的。

连波恍惚着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你想听吗?”

“问题是,你想说吗?”

“哥,其实我才是个罪人,你明白吗?”

这么说着,连波的眼眶蓦地通红,下巴都哆嗦了,连带他手心的小泥人也战栗起来,大颗的泪珠滴落在泥人身上,立即渗出斑斑印痕。

樊疏桐被他的样子吓到,赶紧拿过那泥人放到桌子上,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怎么了,秀才,有话好好说,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动不动就哭啊?说吧,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我都听着呢,慢慢说,别着急……”

连波狠狠地把左手□自己的头发,扯了一把,哽咽道:“哥,相对于你的罪,我的罪才是最不可饶恕的!多少年了,我从不去想这个人,实在是害怕去想,那就像沉在心底一块碎了的残骸,早已面目全非,我甚至都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你在说谁啊?”樊疏桐没听明白。

“你不认识,是我小时候遭遇的那个人,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刚好也是八岁,跟朝夕当年是同一个年纪,长得也很可爱,像外国小朋友。因为她父亲是新疆人,在我们家住的附近卖羊ròu串,她的样子就是典型的新疆人,眼睛大大的,睫毛特别长,大人都喜欢逗她,连我妈也很喜欢她,每次在路上碰到都要瞧好一会儿。因为我妈想女儿都想疯了,如果不是我爸被人冤枉离开了部队,家境窘困,也许我现在有一个亲生的妹妹了。我每天放学都会经过她爸卖羊ròu串的摊位,她经常就在她爸的旁边摆把小凳子做功课,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抬头看我两眼。这么说的意思是,我们其实一直都认得彼此。因为我嘴馋,特别喜欢吃她爸做的羊ròu串,省下零钱也要去买。久而久之,她和她爸都认得我了。我听附近的邻里议论说,那小女孩很可怜,因为她没有妈妈,据说她妈当初是下放在新疆认识了她爸的,婚后不久就生下了她,可是她妈是城里人,一心想回城,跟丈夫离婚不成就收拾包袱偷偷地走了,抛夫弃女,不知道去了哪里。很惨的是,她爸没文化,汉语都说得不大流利,找有关部门查找,一直没有结果。我听大人们议论说,其实他妻子是跟别人跑了,连她妻子老家的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可怜的新疆人又怎么会知道。但他不死心,带着当时还不到三岁的女儿四处寻找妻子,一边卖羊ròu串一边打听妻子的下落,从此开始了流làng生活,他们流làng到我们城里的时候,那孩子已经八岁了。

“可能是意识到再也找不到妻子了,而且女儿也大了,到了上学的年纪,那新疆人不想女儿将来跟他一样没文化,一个汉字都不会写,就索xing在我们那里住了下来,一边卖羊ròu串,一边艰难地供女儿读书。我们家附近的人都挺同qíng他们父女的,经常有人送他们吃的,也有人送家里小孩穿不了的衣服给那孩子,我妈还给那女孩打过毛衣呢,跟他们父女都很熟,包括我爸,还上门给他们家修过水龙头……然而,这仍然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父亲为了救一个放学的孩子葬身车轮,那孩子……就是那个新疆人的女儿,我和妈哭天抢地赶去医院的时候,我爸已经不行了,而那女孩,毫发无损……”

说到这里,连波已经泣不成声。他很少谈自己的父亲,有时候不小心说到了,也会很微妙地带过,家里人也都尽量不在他面前提起,因为那是他永远的伤口。如果从外表上看,他似乎已经走出了往事的yīn影,也真正融入了这个家庭,待人和善,见着谁都是一脸阳光。他活得特别真,充满爱,又不吝惜将爱给予他人,哪怕是在街上见着一条流làng的小狗,他也会百倍疼惜地抱回家,谁都说樊家的连波有颗菩萨心肠,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走出了过去,乐观地生活在现在,其实不是……在他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仍然留着一片荒凉地,照不进阳光,寸糙不生,那里竖着父母的墓碑。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卸下面具和包袱,独自走进心底那片荒凉的坟地,祭奠亡父亡母,跟上苍祈求赎罪……没有人懂他,没有人可以走进他心底的坟,那里不仅仅有他为父母立的墓碑,也有为他自己立的,从那件事后,他就整个地将自己埋葬,然后再重塑一个全新的自己,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他必须活着,不单单是为自己活,也是为父母活,甚至,为那对可怜的父女活。他活得有多累多绝望,没有人知道,即便是一起长大的哥哥樊疏桐,也从未窥见过他心底的黑暗和绝望。

就如此刻,樊疏桐木愣愣地看着朝夕相处的弟弟,忽然间就不认识他了似的,惊讶中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震动。

(4)

“后来呢?”他被这个故事牵引,急于想知道后面的事qíng。

连波深吸一口气,仿佛触到了最最伤痛又不得不触及的伤口,身子轻微地战栗,那不光是疼痛,还是一种灵魂的撕裂,活生生地被撕裂!

“后来,还能怎么样呢?我失去了父亲,一夜之间我们家就塌了,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家完全不像个家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新疆孩子,我恨她,恨死了她,每次经过他父亲的羊ròu串摊,只要她在旁边,我就狠狠瞪她,恨不得一脚踹死她,是她夺去了父亲的生命,毁了我的家!父亲去世后,她爸曾经带着她上我家来。她爸嘴里叽里咕噜,一会儿汉话一会儿新疆话,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我当时就把他们赶了出去。我妈心很软,流着泪说,那不是他们的错。可我听不进去,只要见着他们父女,我就没好脸色,那个新疆汉子其实非常善良,虽然语言不通,但看得出来他非常感激我父亲的救命之恩,对我父亲的去世也很难过,为了表达歉意他经常送羊ròu串到我家来,因为他知道我喜欢吃。可是自从父亲去世,我再也没吃过羊ròu串,这辈子都不会再吃……而恨一个人是很可怕的事qíng,我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发誓要为父亲报仇,至少要给点苦头给那对父女吃,我心里才稍稍好过一点。我妈因为整日为父亲的事劳碌奔波,根本也顾不上我,完全不知道我幼小的心里生出了多么可怕的毒蛇……有一天,我经过那个卖羊ròu串的摊位时,没有看见那个新疆人,只看到他女儿在旁边的凳子上写字,估计是生意不好,她爸忙别的活去了。我盯着那女孩盯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了怎么惩罚他们,于是我走过去跟那个新疆小女孩说,跟哥哥玩儿去吧,好不好?

“那女孩很高兴我能跟他说话,连忙点头,放下笔就牵住了我的手,然后我就带着她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天黑,已经出了城到了郊区的边上了,因为我一路都在犹豫,犹豫了很久,但理智还是没能斗得过仇恨,我骗她说我们可能迷路了,我去找人问路。她丝毫没有怀疑,忙点头。可是我丢下她就跑,拼命地跑,回到家后我妈抱着我就哭,还以为我被人贩子拐走了,说最近城里经常丢小孩。妈妈的话顿时让我恐惧不已,我害怕了,虽然我恨那女孩,但也没想过要让人贩子把她拐走,我经常听大人说人贩子如何残忍,不仅把小孩卖掉,还把小孩弄残了bī小孩乞讨,我吓坏了!于是我趁妈进厨房做饭又跑出了家门,去找那女孩,当我满头大汗地跑到丢下她的那个地方时,不见了她的人,不知道是我记错了地方,还是那女孩自己走了,反正我怎么找都没找到,我当时还安慰自己,可能她自己回家了吧,我就没找了,也回了家。第二天我才从邻居那里知道,新疆人的女儿失踪了,也就是说那女孩没有自己回家,她爸疯了似的找了一晚上,附近的人都帮着找,后来有人帮着报了警,警察也在找,十几年过去了,至今杳无音信生死不明。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跟我有关,因为我从未对人说起过,包括我妈妈。但我妈可能察觉到了什么,她知道我恨死了那个女孩,而那女孩失踪的下午,我也不见了,我妈心里有些明白又不能肯定,经常套我的话,动之以qíng晓之以理,要我说出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可我死也不肯承认。因为我知道一旦我说出来,我妈就会恨死我,就再也不爱我,而且会内疚一辈子,她是个善良的人,决不容许这样的事qíng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一直到母亲临终,她都说不出话了,只看着我流泪,那个时候我……我就知道她还没有放下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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