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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萝(20)

“士林,怎么不开了?”

黑皮看着发愣的樊疏桐不明其意。

自从早上樊疏桐跟连波打完电话,脸上的表qíng就很恍惚。心事重重地开车出来,他一直闷不作声。车子开到福田的时候,他更加心烦意乱了,将车子打了个弯,绕到街道拐角处,扭头跟黑皮说:“你先在这下车,自己打车去公司吧,我有点不舒服,在这歇息会,马上就来。”

“怎么了,跟连波又怄气了?”

“没你的事,下去。”樊疏桐仿佛梦呓,可板着脸的样子却很骇人。

好在从小玩到大,黑皮知道他的底子,也没有往心里去。而且他早上多少也听到了樊疏桐讲电话,心下什么都明白,很自觉地下了车:“兄弟,我劝你一句,过去的事别老搁心上,添堵。”

“滚!”

“好,好,我滚。”

黑皮连连举起手,活怕这魔王。

小时候当魔王就算了,长大了依然不改这德行,可是还真别说,这世道还就服他这样的人,这么多发小,还就这小子混出了头。一个人在深圳混得风生水起的,住别墅,开大奔,让黑皮和细毛一帮兄弟眼馋得不行。这不,上个月黑皮辞了内地的差事就来投靠樊疏桐了,铁了心要跟这小子混。樊疏桐也没说不肯,每天好吃好喝的招待他,但并没有让他做什么实质xing的事qíng,昨晚黑皮终于忍不住找他要活gān,樊疏桐反问一句,“你自己说,你能gān好什么?你能gān什么,我就让你去gān。”一句话问得黑皮哑口无言,在G市他和细毛都是成天吃喝玩乐的主,手无一技之长,到了深圳还真不知道能gān啥。于是就要樊疏桐带他去公司看看,能不能gān点啥他看看心里就有个底了,樊疏桐就同意了,准备上午带他一起去公司上班。结果早上樊疏桐突然想起什么,给连波打了个电话,没打电话前还好好的,电话一打完qíng绪就变了,一路都绷着脸,黑皮好心劝他几句,反碰了一鼻子灰。

看着黑皮打了车消失在车流中,樊疏桐像是终于卸下了包袱似的,将头伏在方向盘上,又陷入了那样的无声无息。

(4)

一年前。

樊疏桐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终于踏上去Y市的旅程。朝夕在Y市下面的一个县城中学读书,他在她学校门口徘徊了很久,终于在一天放学时拦住了正准备去打零工的朝夕。可以想象朝夕的生活境况有多么糟糕,白天上课,晚上则到学校附近的夜市摊上端盘子赚点小钱,夜市收摊得很晚,经常凌晨三四点了朝夕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出租屋。她可能没钱jiāo住宿费,住不起学校宿舍。她的出租屋严格来说算不上是屋,其实就是一排搭在低洼处的窝棚,棚里住着的都是些拾破烂摆地摊或者是无家可归的人,朝夕住的那间屋子仅够放得下一张小桌和一张红砖搭起来的木板chuáng,如果那还算是chuáng的话。生火做饭得到外面的屋檐下,而生火的煤球竟然是朝夕自己做的!

樊疏桐跟踪了朝夕几天,亲眼看到朝夕自己从铁路上捡来煤渣,拍碎了掺入huáng土做煤球,一个女孩子,十几岁,居然自己做煤球。那么冷的天,她一个人蓬头垢面地佝偻着身子在煤炉边上做饭,菜都是她放学时从菜场捡来的烂叶子,和着饭一起炒着吃,这样可以节约煤火。而樊疏桐当时就站在不远处的旮遢角落里,目睹那一幕,他心如刀绞,那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能否活着离开,那种疼痛简直生不如死。

在学校门口拦到朝夕时,朝夕像是见了鬼似的,瞪着他半天没回过神。樊疏桐尽可能地用平和的语气跟她说:“朝夕,是,是我爸要我来看看你的……”

他虽然混世,却甚少撒谎,所以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朝夕反应过来了,脸上倒还不是太难看,说的话却很刺人:“来看我们死了吗?”说着她竟然还笑了笑。

樊疏桐看着清丽傲然的朝夕,更加磕磕巴巴了:“不,不是。”

“那是什么?”朝夕大约是长期营养不良,身子发育得不是很好,个头比同龄的女孩子要小很多,可是她仰着面孔质问樊疏桐的时候,那样子真是咄咄bī人。樊疏桐没有跟她纠缠这个问题,只说:“一起吃个饭吧,我明天就要走了。”

因为瘦,朝夕的那双眼睛大得有些吓人,睫毛又生得密,忽闪着的时候目光仿佛能摄人魂魄,让人无法直视。但她态度还算和气,点了点头:“好吧。这几天你跟着我也跟辛苦了,就一起吃个饭吧。”

樊疏桐愕然,原来她早发现了他!

朝夕莞尔一笑:“我以为你走了的,没想到还在这儿。”

不,不,这个女孩不是朝夕,她如此老练成熟,如此冷漠世故,目光像刀子,说话像审人,她怎么可能是那个说话奶声奶气满身甜香的小朝夕?

可是容不得樊疏桐不相信,她就是朝夕,脱胎换骨了的朝夕!他把她带到县城最高级的饭店,点了一大桌子菜,她也不客气,吃得津津有味。从头到尾,樊疏桐只看着她吃,自己一下筷子都没动。吃完了,她还指了指桌上的剩菜:“可以打包吗?”她一点也没觉得局促,表qíng平静地笑笑,“我回去热热,够我吃好几天的。”

樊疏桐目光战栗:“朝夕……”

“你不必同qíng我,这本来就是属于我的生活,我不会怨任何人。”朝夕抹了抹嘴角的油,一双眸子漆黑明亮,直直地看进了樊疏桐的心底,“我知道你心里不会好过,你很自责,想弥补什么,也许待会儿你还会给我钱,就像连波那样,每个月都寄我钱……可是没用的,这些都没用……”她摇着头,脸上显出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沉着老练,而且可怕的是,她竟然能笑着跟你说话,最悲惨的事qíng她可以笑着跟你说:

“如果这些有用,我妈就会醒过来,至少能认得我这个女儿;我也不会整天像个拾破烂的,每天放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学校的垃圾桶里把同学丢的废纸拣出来,多少可以卖几个钱,可是却被同学当狗似的嫌;而我在累得像条狗的时候,还得cao心明天的作业拿什么jiāo,我没有时间做作业,每天从夜摊上回来好像只眯了会儿眼就天亮了;哦,还有,还有,如果你和你们家的人抱歉有用,我不会在夜摊上被那些醉酒的流氓摸上摸下,声都不敢吭;我不会半夜回家时被坏人拖到巷子里,差点被□;我不会为了给妈妈筹钱治病,到镇上家家户户去求,开始还能求得到,后来只要我经过别人家门前,他们就赶紧把门关上……没有办法,妈妈咳得厉害,我瞒着舅舅已经在镇上偷偷放出话了,谁能给我五千块钱让我妈住院治病,我毕业了就嫁给她,有一户人家答应了,他家有个傻儿子,一直找不到媳妇,可是他们居然跟我讲价,只肯出三千块钱,我舅舅知道这事后狠狠揍了我一顿,说一个huáng花闺女怎么只值三千块钱……可是我能值多少钱呢?要不,我卖给你吧,我不要你的施舍,你白给的钱我是不会要的,你给我钱我陪你睡这样公平合理。反正我的身子迟早要给别人的,给谁不是给呢,至少你看上去还算是体面人,这样我心里多少安慰些,不用觉得恶心……”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平淡漠然的表qíng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而她当时才十六啊,樊疏桐事后料定自己是给气糊涂了,她就是存心气他的,他愈不好受,她愈是要刺激他,他痛苦得死去活来她心里反就好受了。恨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比如父亲恨他,就gān脆不理他,当他不存在;连波也恨他,却不跟他吵也不跟他闹,嘴上还是哥啊哥啊地叫,但语气里明显透着生分,见了面尽说客套话,跟形如陌路其实是一个xing质。可是你见过这样恨人的吗?恨他,居然要把自己卖给他,陪他睡,她一个十六岁的huáng毛丫头,竟然敢这样挑衅他,什么不学,学会了作践自己……樊疏桐当时只觉胸口气血翻腾,就差没一巴掌甩过去,但他下不了这个手,只觉浑身都在发抖,眼冒金星,他努力告诫自己要镇定,镇定,可最后还是失去了理智。

“哧”的一下,樊疏桐划了根火柴点上烟,他拿着烟的手明显在抖,猛吸了口,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你要把自己卖给我?”

朝夕仰着稚气未脱的一张脸,很认真地点头:“是的,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买主,看上去应该也有些钱,穿得又这么体面,而且又不是本地人……”

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樊疏桐只觉胸口涌出一股甜腥,他疑心自己要吐血了,只能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以缓解内心无法自控的焦灼和痛楚。

他牙齿间bī出几个字:“你知道卖是什么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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