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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萝(19)

她还回来gān什么,妈妈不在了,这里有人希望她回来的吗?连表姐都叫她别回来了,说这里不是她待的地方。朝夕也知道这里不是她待的地方,可是哪里才是她待的地方呢?G市吗?

哦,不,她害怕回到那里。

对朝夕而言那个开满紫藤萝花的大院是她远去的一个梦,她留恋过那个地方,但也恨那个地方,她发过誓今生今世都不跟那家人来往的。所以连波给她寄的钱她退了回去,连波的哥哥那个恶棍来看她,也被她狠狠噬了一口,她恨,不知道怎么会那么恨,否则妈妈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你怎么哭了,别哭啊朝夕,我会想你的。”小恩要朝夕别哭,自己却满眶的泪,“如果我没考上大学我就去广东打工,G市不是在广东附近吗?我可以去看你的,朝夕我答应你,一定去看你,你别哭好吗?”

离别很快就来到。在县城小得不能再小的火车站,朝夕面对那么多给她送行的人竟然手足无措起来,除了舅舅一家人和小恩,她在一中的同学大部分都来了,老师也来了几个,有些同学她连话都没讲过几句,也都来送她。各种各样的笔记本和钢笔,还有书都被送到了朝夕的手上,朝夕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着她。

“祝你一路顺风!”

“朝夕常回来看看啊。”

“朝夕你考上大学了要跟老师报喜哩。”

“多写信过来,免得家里人惦记。”

“好好用功,别贪玩,少看点闲书……”

“妹,我还能见到你吗?”

“……”

各种各样的离别话萦绕在朝夕耳畔,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这样的场面,也不记得自己哭没有,只知道自己差不多是被亲友们推上火车的。护送她去G市的是几个部队上的人,一路上都在跟她说话,给她东西吃,这让朝夕想起了八岁那年妈妈带着她去G市时的qíng景,也是很多解放军叔叔阿姨逗她玩,给她糖吃,记忆中的那次旅行非常愉快,不曾想八年后重复从前的轨迹。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是她孤身一人去G市,因为妈妈不在了。她没有选择,也没人给她选择的余地,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她有能力选择吗?就像表姐嫁给那个屠夫一样,她也没得选择,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被bī着选择又没法选择的时候,这是没办法的事qíng。

火车是凌晨时候到达终点站的。

朝夕被一个亲切的解放军阿姨摇醒,然后她迷迷糊糊地被带下火车,出了站,整座城市还在沉睡,月亮躲进了云层,星星稀稀疏疏地挂在遥远的天幕,料峭的寒风刮着地上的尘土枯叶飞旋地打着转。这些尘土枯叶就像她的命运,总是身不由己地旋转,也不知道明天后天它们会在哪儿,就如她自己,回到G市是终点还是起点?

朝夕心里乱得不行,惶恐不已。她被几个解放军叔叔阿姨带着往火车站广场上走,越往前走心里越乱,身上的长外套被风chuī得掀了起来。而这时月亮突然从云fèng里钻了出来,洒下一片森森的清光,空旷的广场上有人也朝她走来,她停住脚步,盯住那个缓缓走近的人影。火车站广场的灯不是很亮,她半梦半醒,疑心自己看错,那个穿着夹克,身形颀长,款款向自己走来的男人是……是他吗?

倏地,她手脚冰凉,仿佛灵魂出了窍,一时无法辨认眼前的这张脸。这张脸,这张无数次被她在梦中拼凑的脸不断重叠,脑中一片空白。

而他已经走到了跟前,应该是等了很久,脸上有分明的倦意,头发也被风chuī得有些乱,但眉目依旧清明,看着朝夕莞尔一笑:“朝夕,还认得我吗?”

(3)

米色碎花窗帘半拉着,阳光刚好照在窗前的小书桌上,好像还是原来的摆设,只不过多了盆绿色的小盆栽,刚发了新芽,嫩绿的芽儿被阳光照得通体透亮。chuáng对面的书柜和衣柜都是原来的样子,书柜里放着很多过去她喜欢的小玩意,有印着嫦娥奔月的糖果盒,有她最爱收藏的小泥人,还有几只绒毛小熊和洋娃娃,那娃娃的辫子还是当年她扎的,眼睛圆溜溜地正看着chuáng上的她。朝夕疑心自己是做梦,把头转向一边,目光落在chuáng头柜的镜框上,里面嵌着她和妈妈的合影,紫藤萝花架下,妈妈穿着碎花连衣裙抱着她笑魇如花,恍若隔世。

朝夕从chuáng上坐起,环顾四周,阳光那么清晰,窗外还有清脆的鸟鸣,她还是有些回不过神。于是赤足下chuáng,发现自己穿了件白色的绣花长睡裙,袖口和裙摆是她喜欢的荷叶边,她拉拉睡裙,又摸摸自己的头发,这才觉得不是梦了。

房子里隐约有人说话。

朝夕迟疑着走到门边,伸手扭动门把手,然后把脑袋伸出门外,熟悉的走廊木地板被擦得光亮可鉴,这是二楼。她的目光继续搜寻,楼梯下面,背对着她站着一个年轻人,穿着白衬衣,身姿挺拔,正在跟珍姨说着什么。珍姨不停地点头,转身进厨房,一转身就看到赤足站在二楼卧室边的朝夕:“哎哟,朝夕醒了!”珍姨惊喜地叫了起来。

连波一怔,一扭头也看到了满脸懵懂的朝夕,笑容如清晨的阳光在他脸上蔓延开来:“朝夕,你醒了?”他惊喜异常,疾步上楼来,“睡得好吗?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先洗个脸?”

朝夕看着一步步走近她的连波,下意识地倒退几步。她盯着他,似熟悉,又似陌生,四年的光yīn她努力去淡忘他,拼命把他的影子在脑海里揉碎,揉碎,可往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又qíng不自禁地把碎了的影子一点点地拼凑起来。结果他的样子在她碎了又拼,拼了又碎的痛苦回忆里越来越不成形,就如此刻的他,脱了那身绿军装,留起了边分头,她居然一点都认不出他了。

“朝夕,不认得我吗?”连波已经站到了她的跟前。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浑厚的声音,听上去让人着迷。只是他的脸偏瘦,显得格外深沉,有一种很安然的光芒,静静地从他的眼睛里流淌出来。

“怎么会不认得呢,这么久没见面怕是生分些了吧。”楼下的珍姨听到了,笑眯眯地抬起头说,“朝夕,你先洗把脸,我这就去给你准备早餐,你爸爸中午会回来跟你一起吃饭,晚上蔻政委他们一家都会来,给你接风洗尘。”

说完喜滋滋地往厨房去了。

连波上下打量个头齐他肩膀的朝夕,眼中难掩激动:“朝夕,你长大了,变成大姑娘了,真好看……”

朝夕垂下眼帘,一声不吭地退进房间关上了门。

连波像是当头挨了一记闷棍:“朝夕……”

阵阵无法化解的哀痛,在连波的心里弥漫着,他看到了他和她之间那巨大的鸿沟。他以为她肯回来就放下了过去,但冷冰冰的现实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从她漠然的眼神里他可以看到,那些从前的障碍依然存在,什么都没有改变……也许还需要时间吧,她毕竟离开了四年,四年里她一定经历了很多同龄孩子不曾经历的苦痛,她眼中的冷漠只是暂时的,她失去爱和温暖太久,她需要时间慢慢回暖。连波看着那张门,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这时楼下的电话响了。连波跟房间里的朝夕说:“朝夕,赶紧出来洗脸,珍姨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点心哦。”

说完急急忙忙地下楼接电话。

“她回来了?”电话那边是樊疏桐懒懒的声音。

连波“嗯了声,问:“哥,你还在深圳啊,什么时候回来一趟,看看朝夕吧。”

樊疏桐答非所问:“她……怎么样?”

连波摇头:“不大说话,从在火车站接到她到现在,我没听她说过一句话。”说着他抬头看了看朝夕紧闭的房门,越来越担心朝夕会不会重新融入这个家庭,“哥,我感觉她还恨着我们……”

“恨就恨吧,你还指望她对咱家感激不尽?”

“话不能这么说,哥。”

“秀才啊,你书读傻了,她跟她妈一样骨子里就是带刺的,你没事最好别招惹她,小心她扎得你血淋淋。”

“哥,我不喜欢你这么说朝夕!”

“我也不喜欢看你这么傻不拉唧,还当她是小孩子呢,她是已经长全了牙齿的豹子,留神点,别被她咬死了还当是在挠痒痒……”

连波“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一抬头,正好看见朝夕站在楼梯口,仍然穿着睡袍,长发零乱地披散在胸前,弧线优美的刘海下是一张眉目如画的清水脸。他赶紧露出和善的笑容,正要说什么,朝夕看了他两秒,转身就朝漱洗室走去。

连波张着嘴站在电话机旁,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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