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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左,遇见花开(74)

待我想看得更仔细些,他已经转身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蹒跚而去。他不转身还好,一转身,我几乎叫出声。

那个背影,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我不会不认得!

我不顾一切地站起来拔腿追过去,几乎跌倒,可是医院大门车辆和人流进进出出,无数的背影重叠,我再也看不到他……

两天后的下午,程雪茹醒来了片刻,认出了我,颤颤抖抖吐出一句“对不起”后,就闭上了眼睛,再无声息。她濒死想见我一面,不过是想跟我说声“对不起”。其实她弄错了,我并不恨她,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在她身上寄予过希望,所以她真的不必道歉。

葬礼简单而冷清,莫家只有沈端端出席了葬礼,然后就是些过去弄堂里的老邻居,其他亲戚也零零星星地来了几个,我都不认得。我和芳菲作为程雪茹女士的两个女儿,一个捧遗像,一个捧骨灰,还算是比较体面地安葬了她。

下山返程的时候,我坐上费雨桥派的车,芳菲跟沈端端上了莫家的车,但不是坐的同一辆。整个葬礼芳菲跟沈端端没有说过一句话,沈端端见到我倒是很客气地点了下头,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回应她。

“很冷吧?”上了车,婷婷体贴地将一条厚厚的羊毛披肩裹在我身上,“哥刚打电话过来,他在家里等你。”

我含糊地嗯了声,靠着车窗不说话。

费雨桥也真做得出来,他借口有重要公务没有陪我出席葬礼,只派秘书送了个花篮到灵堂。我并不意外也不责怨,结婚两年多,这个人的冷酷决然我也不是才了解。我曾经听到过一个有关他的八卦,真实xing无从考究,说的是费雨桥大学时曾经jiāo往过一个女友,好像是他的学姐,比他大好几岁,两人在一起起码也有三四年,后来女方不知道什么事得罪了他,费雨桥断然提出分手,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但女方一直深爱费雨桥,苦等数年无果,不惜以死相bī,不想这招对他完全不管用,女方服毒自杀入院,他连看都没去看一眼,只派人送了个花篮了事。对自己qíng投意合过的女友都尚且如此,我就不期望他对其他人比如程雪茹能有多慷慨了。这会儿我也没工夫跟他计较,我的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手心捏得紧紧的,因为就在方才下山的时候,有个戴着墨镜的年轻人从我身边走过时突然塞给我一张纸条,我相信没有其他人看到,因为那人速度极快,我甚至都没看清他的脸,他就随莫家的人上了车。

我本能地将纸条揣进口袋,紧张得发抖。所以上了车婷婷不仅给我裹上披肩,还要司机将暖气开到最大,她以为我冷。当着婷婷,我自然不能看那张纸条,显得坐立不安,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婷婷关切地问:“嫂子,你不舒服吗?”

“没事,就是有些累,这两天没怎么睡。”我掩饰道,想了想又说,“我,我想上洗手间。”婷婷马上吩咐司机,“张师傅,麻烦你进市区后选个有洗手间的地方停下。”

“好的。”张师傅很周到,选了家酒店门口停下。婷婷执意要陪同我一起进去,但我没让她进洗手间,要她在门口等着。我自己进去后选了个角落里,迫不及待地掏出纸条,摊开一看,顿时激动异常,上面只有很潦糙的一句话:今晚八点,奥斯汀会所。

檀林公馆是费雨桥的祖业,我们回上海后就住这里。宅子很大,婚后费雨桥花巨资重新整修了一番,作为他在上海的固定住所。而婚前他购置的芷园已经被他转手卖给了他的一个朋友,是个归国华侨,事先他出于尊重还是征求了我的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呢?那是他的房产,怎么处理是他的权利。至于园子里的那棵菩提树,我想只要有人住,那棵树就会得到很好的照料,树在,容就在。

我猜费雨桥多少应该知道那棵树对我的意义,虽然我从未对他提及容的骨灰葬在树下,但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什么事qíng能瞒得了他?这个我觉得无可厚非,他的出发点是希望我忘掉过去,好好跟他重新开始,他并没有错。

婷婷并没有跟我们住公馆,送我到门口后就下车回了她父母的家。费雨桥在院子里等我,站在一棵石榴树下,背着手左看右看,好像闲得很。

“你在这里看什么?”我不知道一棵石榴树有什么好看的。

费雨桥没穿西装,里面穿了件很闲适的家居套头毛衣,松松散散地披了件粗呢大衣,跟他平日出入那些场合时的jīng英派头大不相同。见我进来,他朝我笑了下,“我在看这棵树明年能结多少石榴。”说这话时他摸着树gān,目光很深qíng。

我觉得有些无聊,准备进屋。他叫住我,“四月,这棵树是我爸爸为我种的,因为我小时候很喜欢吃石榴,我爸爸就特意在院子里种了棵石榴,可惜石榴终于结果的时候了,他不在了。我在想,我的儿子将来会不会喜欢吃石榴。”

他这话是暗示吗?

果然,下一秒他将目光投向我,“四月,我们该有个孩子了。”

类似的暗示经常有,但这么直接地说出口还是头一次,我不免觉得有些唐突,讪讪的,“我,我还没做好这个准备。”

“孩子来了就来了,不需要准备什么。”费雨桥走到我跟前,将我的披肩拢了拢,语气再平常不过,“我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我已经尽可能地做到了为你着想,很多的事qíng……我都考虑到了你的感受,所以也请你为我……唉,怎么说,我知道这事不能勉qiáng,可我真的很想要个孩子,你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手足无措起来。

“我今天没有陪你参加你养母的葬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酷,不近人qíng?不,四月,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参加葬礼是因为你养母肯定也不想看到我,她是亡者,有些话我不便说出口,但你心里不会不明白。我这个人对人对事都是有自己的衡量标准的,值得我尊重的人,我会回报以尊重,比如容念琛,你的前男友。”

见我面露诧异,他笑了笑,索xing明说:“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芷园那棵菩提树被我移植到了墓园,包括树下的骨灰。”见我瞪大眼睛没吭声,他又说,“那房子毕竟是要住人的,吓着别人可不好。墓园比较适合容先生,哪天有空我带你去看看。之所以一直没跟你说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因为你……”他又笑了下,摊手,“你并没有跟我讲过容的骨灰埋在树下的事,我如果突然挑明,怕你心里不好受,现在我跟你说,你不会怪我吧?”

我颤动着嘴唇,视线陡然变得模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费雨桥上前轻轻将我揽入怀中,“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傻?其实咱俩都挺傻的。”他摩挲着我的长发,在我耳边低声地说:“四月,我不仅傻还很孤独,我很期待你能多少懂我一点,不要全懂,一点点就好。我是真的很用心地经营着我们的婚姻,常常觉得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就让你转身离去,我夜夜睡不好,总是突然惊醒,伸手触到你在我身边我才安心,你说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他抱着我,轻吻我的脸颊,在我的耳畔喃喃说着平日很少说出口的话。我抽泣着,他的吻带着清凉的薄荷香气,还有烟糙的味道,那是他身上特有的气息,令我觉得有种微妙的悸动与心安。我不免在心里问自己:“这个人,我是否真的用心去了解过?”

晚上,费雨桥有个商务晚宴,又是一副贵胄jīng英的派头出门了,仿佛白天在石榴树下的那个忧愁无助的男子并不是他。

我想这也许就是我无法真正了解他的原因吧,他总是变化太快,我常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但平心而论,我是感激他的,两年前在我最痛苦无助的时候,若不是他出手拉我一把,我根本不敢想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现在的我生活平静安逸,被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时常在心里想,或许他就是我命里的人吧,我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因为我不够爱他?还是因为我并没有在心底留有足够的空间给他?这么一想,除了感激,我或许还有几分内疚。

他将容的骨灰移到墓园的事,让我对他又多了几分了解,这个男人也许不是天生冷酷,他对容的慈悲,足见他也有悲悯的一面,只是他的爱憎太分明,他爱一个人可以爱得毫无保留,憎一个人也可以让对方万劫不复。这正是他的危险xing所在,想必也是他始终让人无法真正亲近的原因,所以他才觉得孤独,所以我在依赖他的同时多少有些怕他,我现在可以被他爱,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被他恨。

费雨桥出门后,我如约赶到那家奥斯汀会所。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塞给我纸条的年轻人是谁,他是莫家的什么人,但潜意识里我感觉他跟莫云泽多少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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