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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左,遇见花开(2)

伯伯最喜欢抱我坐到他膝上,若有所思地打量我,“四月,你真像你妈妈。可是,你更像你爸爸。”这是我第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说起我爸爸。

想来我一脸的茫然触动了伯伯,他跟母亲说:“你不能让四月忘了她爸爸,虽然敬池已经不在人世,但你没有权利让他的孩子遗忘他,这很残忍,佩兰。”

佩兰是母亲的名字。

母亲默默颔首,似乎认同了伯伯的话。

从那以后,母亲开始告诉我一些有关父亲的事qíng。渐渐地,我对父亲的了解多了起来。我的父亲叫莫敬池,来看我们的那个伯伯叫莫敬浦,是父亲的长兄。我不清楚父亲的家里是什么背景,只从邻居们的议论中隐约知道,父亲家很有钱,新中国成立前就开了家大纱厂,虽然“文革”时受到冲击被没收了大半家产,但改革开放后依靠优惠政策很快东山再起。现在的莫家,是这座城里鼎鼎有名的大家族。而我,是个私生女。

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我明白了很多。从小被人瞧不起,从小被人欺负,还有母亲的眼泪,母亲的叹息,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原来,我是个私生女。

但是母亲告诉我:“四月,你是妈妈最最珍贵的礼物,除了你自己,没人可以看轻你,做人要有骨气。”

正文 游园记·四月(3)

更新时间:2010-8-14 8:36:12 本章字数:816

母亲淡淡地说。

她说什么都是淡淡的表qíng。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给我过生日,第一次跟我讲起她和我父亲的故事。也是淡淡的语气,淡淡的表qíng。

母亲和我的父亲完全是门不当户不对,母亲是外地人,大学毕业后在莫家名下的一家工厂做事,认识了我父亲,然后就有了我。但是父亲已经有家室,也有小孩,母亲坚qiáng地生下我,挨了那边不少的骂,而且那时候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社会风气远不及现在这么开放,未婚生女让老家的外公外婆名誉扫地,外公一怒之下跟母亲断绝了父女关系,从此就再也没有往来,我至今说不出老家的确切位置,只大致知道是湖南那边的一个小城镇。

而在父亲这边,我的出生最初也是不被接受的,母亲管父亲家叫“那边”。母亲说,父亲曾经抱我到过那边,除了莫家老爷子也就是我爷爷,没人喜欢我。莫老爷子养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生的又都是儿子,老爷子年轻时非常想要一个女儿,未能如愿,突然有了个孙女,自是如获至宝。老爷子在莫家是绝对的权威,他要父亲安排好母亲的生活,让母亲带着我住进了莫家位于城郊的一栋旧宅,父亲的正室有意见也不敢出声,因为老爷子发了话,谁要是敢跟他的孙女过不去,谁就出去。

可是好景不长,一场意外的车祸夺去了父亲和爷爷的生命,那边立即翻脸,将母亲从大宅里赶出去不说,还不准母亲出席父亲的葬礼。此后,母亲带着我颠沛流离,如果不是父亲的兄长莫敬浦后来找到我们,安排我们住进弄堂里的小楼,我和母亲可能还在流离失所中。

讲完这个故事,母亲叹息着说:“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你就不会跟我受这么多苦,你会在那边过着公主一样的生活。”

我问母亲:“你会跟我在一起吗?”

母亲摇头,“不会,我把你带大一点就会离开。”

“为什么?”

“因为做人要有骨气。”

“但你怎么能把我丢下呢?”

正文 游园记·四月(4)

更新时间:2010-8-14 8:36:13 本章字数:757

“因为我想你过好一点的生活。”

我立即就哭了,抱着母亲说:“妈妈,我不要过好的生活,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永远永远在一起。”

“永远有多远?”我问过母亲。

母亲说:“永远就是没有尽头。跟天空一样,看不到尽头。”

于是我有了一个习惯,喜欢仰望天空。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喜欢聆听风和云朵掠过天空的声音。我们住的那栋小楼,有个小小的露台。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在沐浴后倚着露台的木栏杆,让风鼓起我的白睡裙,让长发在风中飘飞。那个时候的天空总是格外蓝,衬得云朵更白了,像弄堂口小摊上卖的一团团的棉花糖。长大后,我觉得那些云更像一朵朵白的莲,在少女美好的遐想中无邪地绽开、绽开。生命中再没有那样极致的美丽。

然而,美好的东西总不能长久。不知道是谁说过这样的话。

我美丽的少女时代在十四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天我跟往常一样放学回家,却没有跟往常一样在楼道里闻到饭菜香,推开门,母亲一个人怔怔地对着露台坐着,一动不动。

“妈,我回来了。”

母亲含糊地嗯了声,仍是不动。

“妈,我饿了。”

母亲还是只嗯了声。没动。

我瞟了瞟饭桌,又到厨房看了看,没有晚饭。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忙丢下书包就跑到母亲身边,“妈,怎么了?”

母亲这才侧过脸,迷茫地看着我,似乎没听到我说什么。她满脸的泪。我从未见过母亲流过那么多的泪。

母亲梦呓般地说了句:“你伯伯去世了。”

声音喑哑,低不可闻。

我呆住了,好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太突然了,伯伯已经几个月没来看我们了,才几个月,怎么就去世了?

正文 游园记·四月(5)

更新时间:2010-8-14 8:36:15 本章字数:975

我记得伯伯最后一次来看我们,消瘦得厉害,他跟母亲在楼上说了很久的话,母亲送伯伯下楼时,眼眶是红的。后来我才知道,伯伯病了。母亲没说是什么病,但她连续几个晚上在露台坐到天亮,我就猜伯伯病得不轻。再后来,我从母亲口里得知,伯伯那次来,是想跟母亲登记结婚,伯伯的妻子在很多年前去世了,伯伯一直单身。伯伯在病重时提出跟母亲结婚,不为别的,只为了给我们母女一个名分,让我们名正言顺地成为莫家的人。

母亲拒绝了。

她说:“我这辈子都不要成为莫家的人。”

伯伯劝她,“不为你自己,也该为四月着想,有了名分,你们就可以继承我的财产,下半辈子的生活也好有个保障。”

母亲还是拒绝。

伯伯说:“我没有时间了,我放心不下你们母女,佩兰。”

我不知道母亲当时怎么回答的伯伯,但我后来在母亲的日记中看到这样的话:“我明白他的心,这么多年,我就是个木头也会明白。他是个好人,除了去世的四月她爷爷和敬池,他是莫家唯一的好人。他问过我,他是不是比敬池差很多。我说不是的,我说只因为你不是他,我命里的人,只有一个他。当时他很伤心……这么多年,他一直很伤心。偏偏好人多劫难,他得了这么重的病,在这个时候还提出来给我和四月名分,他真是好人。但我不能答应,我虽然穷,但总还有点骨气,即便我得了这名分,他们家的人也未必接受我们母女。那样恶毒的话,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听到,更不能让我的女儿听到……”

伯伯得的是肝癌。

太突然了,让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么多年,伯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和妈妈,就等于是我的亲人一样,我从小就很亲近他,喜欢他的笑容,因为他笑起来总是和煦如冬日之阳,说话的声音也醇厚动人。虽然我年幼,但我很早就感觉出伯伯喜欢母亲,但他是个绅士,举止得体,上流社会的好教养在他身上有着最完美的体现,除了微笑着跟我母亲说话,他连我母亲的手都没有碰过。这是母亲后来在日记中写到的。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偏偏就没了?

我哭了起来。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在我的感觉里,伯伯就是我的父亲。母亲不停地用袖口拭泪,总也拭不完似的,母亲说:“无论如何,四月,你要到你伯伯的面前磕几个头,他是我们的恩人,如果不是他,我们早就饿死了。”

正文 游园记·四月(6)

更新时间:2010-8-14 8:36:17 本章字数:983

母亲决定带我去参加伯伯的葬礼。

母亲一相qíng愿地认为,就是以朋友的身份,她去葬礼上敬献一束鲜花,莫家的人应该不会为难我们的。当年母亲没被允许出席父亲的葬礼,是因为她和父亲关系特殊,还生了我,父亲正室嫉妒她才将她赶出灵堂。但母亲跟伯伯清清白白,伯伯夫人又早已过世,他们家的人不会这么不通qíng理的。

伯伯的灵堂设在莫家大宅梅苑。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踏足莫家,遮天蔽日的绿树掩映着一栋西式宅院,白色的主楼造型很奇特,屋顶是圆形的,有些像明信片上的那种俄式教堂。在主楼的两边各有一栋两层的附楼,风格跟主楼类似。而在大门和主楼之间,隔着一个空阔似广场的花园,鹅卵石小道蜿蜒过去,竟然看不到头,只看到翠绿如盖的树林中露出jīng致的圆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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