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芈月传4(第四部)(75)

秦王驷却摇了摇头,道:“你说得对,寡人是后悔了。当时我年少气盛,急功近利,为了秦国的霸业,辜负了你的情义,让秦国失去了一个好王后,现在想起来,何其蠢也。”

庸夫人看着他鬓边丛生的白发,心中不忍,劝道:“大王,事情都过去了,我并不怪大王。”

秦王驷却摇了摇头,道:“可寡人怪自己。其实如今回头想想,那一点与魏国联姻的功利,有与没有,区别并不大。可是寡人一错再错,先娶魏女,后娶楚女,皆是拿王后之位,去换取政治利益,却不曾想到后继之事。到如今后继乏人,为了储位之事,明知不宜,还是再三妥协。寡人若能有一贤后辅佐,何至于此啊!”

庸夫人失声痛哭:“大王,您别说了,是我的错,是我不应该固执己见,不应该离您而去。”

秦王驷幽幽一叹:“不,你没有错,唯你固执己见,你如今还是当日的桑柔。”

庸夫人转头,拭去泪水,问道:“大王,有什么事要臣妾去做的,就说吧。”

秦王驷微微一笑:“不愧是我的桑柔,到今日,依旧与我心有灵犀。你看到芈八子了吗?”

庸夫人点了点头:“您要我助她?”

秦王驷没有回答,却说了一件不相干的事:“当日你为何要为她求情,是因为她很像你吗?”

庸夫人摇头道:“不,她并不像我。我离开您,是因为我不得不离开。”

秦王驷道:“寡人曾经请你留下。”

庸夫人摇头,幽幽叹息着道:“我这一生,纵然人去了,心还留在你身边。可是我喜欢她,当断则断,这样就能够解脱自己。我做不到的,希望她能够做到。可是你啊……”

秦王驷微笑道:“寡人怎么了?”

庸夫人道:“你强留下她,就不要害了她。”

秦王驷没有说话。

庸夫人看着秦王驷,叹了一口气。

秦王驷睁开眼睛道:“既然如此,寡人有一件事,要托与你……”

他示意庸夫人近前,庸夫人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听着他述说,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诧异。

终于,庸夫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她走到几案上,铺开帛书,提笔依着秦王驷的吩咐,一字字写下诏书,写完之后,拿到秦王驷面前给他看。

秦王驷看了,点了点头笑道:“桑柔,你学寡人的字,至今还学得如此之像啊!”

他与庸夫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习同一种字体,到如今庸夫人的字,依旧与他极为相像,普通人也是极难分辨出来的。

庸夫人苦笑:“我但愿能够为您做这最后一件事。”

秦王驷点了点头:“你去叫樗里子进来吧。”

庸夫人点头,走出内室,叫了樗里疾进来。

樗里疾进来,跪在秦王驷身边,眼睁睁看着秦王驷的生命力在一点一滴消失,却无能为力。

秦王驷吃力地睁开眼睛,叫道:“疾弟。”

樗里疾忙上前应道:“大王!”

秦王驷道:“寡人去后,大秦会怎么样呢?”

樗里疾道:“有列祖列宗保佑,大秦的将来会越来越好。”

秦王驷道:“说什么傻话,难道那些消失了的国家,没有列祖列宗的保佑吗?国家的将来,不在祖宗,而在子孙啊。你说,寡人去后,子荡镇得住江山吗?”

樗里疾劝慰道:“大王放心,嫡长继位,江山稳固,大秦兵马足以震慑四方强邻,不会有什么动荡的。”

秦王驷道:“寡人只怕动荡不在外敌,而在内朝。”

樗里疾道:“大王是说……”

秦王驷闭目沉吟,忽然眼睛一睁,眼中杀机尽现:“寡人想杀了芈八子。”

樗里疾心头一震,张口就要答应,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臣不同意。”见秦王驷想要说话,却有些吃力,于是继续道:“大王爱其才,欲立其子为储,但时移势易,芈八子母子即便成了弃子,怨恨却已经种下,芈八子与王后只怕难以共处苍天之下……大王之意,臣弟可有猜错?”

秦王驷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

樗里疾却道:“大王,若是杀了芈八子,您可还要再杀死公子稷,可还要再杀死目前仍在蜀中平乱的魏冉?”

秦王驷忽然笑了:“你还记得当年修鱼之战后,寡人曾令你将一个叫唐昧的人秘密押送入宫的事吗?”

樗里疾点头道:“记得。”

秦王驷道:“芈八子出世之前,曾有天象预言,说她是霸星降世,当横扫六国。那唐昧就是预言之人。”

樗里疾道:“那唐昧现在何处?”

秦王驷道:“寡人已经杀了他。”

樗里疾沉默了,他不敢相信秦王驷竟然也有如此迷信的时候。但看着秦王驷的病容,他心中又有一丝了然和怜悯。

樗里疾试探着道:“所以大王当初想立公子稷为太子,是否也……”

秦王驷闭目不语。

樗里疾急了:“大王,臣弟以为,从来王图霸业,靠的是好男儿驰骋疆场,岂是一个妇人能够承担得了的,更遑论横扫六国!”

秦王驷睁开眼,眼神凌厉。

樗里疾不敢再说,忽然悲从中来,扑倒在地道:“王兄为了大秦江山,心血耗尽,竟气血衰弱至此……”他说不下去了,哽咽难言。

秦王驷与樗里疾眼神接触,竟似都懂了。

铜壶滴漏之声,一滴滴似敲打在心头。

好一会儿,秦王驷慢慢扫视室内,看着自己的病榻,几案前的药碗,乃至气氛压制的整个房间。他看到门边布幔在晃动,让他想到布幔后,在殿外候着的妃嫔、儿子和臣子们。

他吃力地伸手,樗里疾循着他的眼神,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剑,连忙上前几步,把宝剑拿过来呈送到秦王驷的面前,又将秦王驷扶坐起来。

秦王驷想抽出宝剑,抽了一下竟没有抽动,樗里疾上前想要帮忙,秦王驷用力一拔,将剑拔了出来。

秦王驷看着手中的宝剑,喘息了几下,又将剑递还给樗里疾。

秦王驷道:“你说得不错,是寡人病重,连胆气都弱了,竟然想着借助所谓的天命。张仪的劝说固然打动我,但多少,还是……这也罢了,但是疑忌一个妇人……嘿嘿,真是可笑,那还是我吗?”

樗里疾心中恻然,泣道:“大王———”

秦王驷道:“输赢成败,凭的是我嬴氏子孙的胆气才能,不是倚仗天命,也不是畏这世间有多少能人。若是连这点器量也没有,我大秦谈何争霸天下?”

樗里疾道:“大王乃世间强者。男儿争霸,不畏敌强,而畏心怯;不畏人乱,而畏自乱。”

秦王驷道:“罢了,罢了。”

樗里疾道:“那,这芈八子,就此分封?”

秦王驷摇了摇头:“芈八子性情强悍,寡人死后,王后是制不住她的,可惜王后并不知道这一点。只怕她会轻举妄动,到时候闯出祸来,不能收拾。”

樗里疾道:“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驷道:“让她们分开吧,分而相安无事。寡人已经封子稷为棫阳君,封地就在雍城。”

樗里疾一惊:“雍城乃大秦故都,自先祖德公至献公,历经十九君,为都城近三百年,列祖列宗的陵寝及秦人宗庙仍在此地,许多重要祀典还在雍城举行……”

秦王驷长叹一声:“雍城虽受尊崇,却没有发展空间,若是子稷分封边城或者新收地区,只怕将来扩张迅速,尾大不掉……”

樗里疾道:“大王既考虑至此,那芈八子也会思虑至此。若是她安心就封倒也罢了,若是她不能就封,或者王后不许她就封,那么……”

秦王驷道:“若是芈八子不能就……”他冷笑一声,“你便……”樗里疾忙俯近秦王驷,听着他的述说,连连点头。

秦王驷喘息了几声,自袖中取出一封诏书来,递给樗里疾,道:“你看看这个。”

樗里疾展开一看,脸色大变:“大王,这……”

秦王驷又喘息几下,道:“寡人已经重用过她,了解她,甚至亲手教她出来。若是一直不用,也便罢了;若是当真有事,这便是寡人为大秦留的一条后路。但愿……但愿是用不上的。”

樗里疾哽咽:“大王。”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你明白了?”

樗里疾点头。

秦王驷微微点头:“如此,你已经心里有数。将来有事,寡人也好放心。”

樗里疾应声:“是。”

秦王驷道:“你去替寡人用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