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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太子妃的倒掉(88)

司马煜望着南边沉沉夜色,摇了摇头,“我心里总不安稳,实在等不及。”

谢涟了解司马煜,知道他素来就不是个怕事的人,当不会因为捕风捉影的刺客,就吓得望风而逃。他这么急着回去,只怕还有旁的事。

然而司马煜不说,他便也不多问。只道:“我这就去安排。”

司马煜一个人在帐中发了一会儿呆。

其实不是他要瞒着谢涟,而是究竟怎么回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只记得渡过淮水时长风吹过,苇花飞散。他下意识的回头,忽然就望见了阿狸。

或者说那不是阿狸,而更像是一个鬼魂。

她在半空中悲伤又怀念的凝望着他,像是不知道他能看到她,却又无比希望能再触摸到他。

她像一道流纱般俯身下来,温柔的拥抱他。那一瞬间司马煜几乎就要回抱住他,可是当他伸手时,她便也如流云般消散了。

随即他脑中便有无数的画面一闪而过,浮光掠影,可是司马煜清楚意识到,那都是他在梦中见过的情形。

他感到心神不宁,来与谢涟会合的路上便一直在担忧,阿狸在建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方寸已乱,必须得马上赶回去。越快越好。

而建邺城东宫里,阿狸也终于弄明白左佳思究竟为什么急着离开东宫。

左佳思见着她嫂子了——阿狸就说,那天庾秀身边跟的侍从怎么看上去那么眼熟。

会稽王不但让人给了桂香一包曼陀罗,还让左佳思的嫂子给了她一包“补药”。

左佳思以为是补药,因为她嫂子说的是,“姑娘你要上进。就姑娘这样貌,落在太子妃眼里就是一根刺,横竖容不下你,还不如争一争。先把太子的心握住了,日后再生下个小皇孙来……哟!那咱们家也是皇亲国戚了!”然后就塞给左佳思一包据说能让太子生龙活虎的药。

要说左佳思呆,她在一些事上却敏锐得令人咋舌,比如她嫂子说的喜上眉梢,她眼望着徽音殿,却感到了其中沉重的危机。

会稽王居然能将她嫂子带进宫来,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她阿兄一家的荣辱性命,都握在人的手里。会稽王是有人质的。只要她在东宫里活一天,就跳不出会稽王的手心,只能做他的棋子。

那包所谓的补药,左佳思回去就当饵料喂了池塘里的鱼。观赏鱼最蠢,你丢片叶子入水,它也要上去喋呷。不片刻就将水上浮沫吃尽了。

第二日,池塘里就浮了一大片死鱼。

左佳思再蠢,到此刻也终于明白那不是什么补药。若她真对太子有企图,把药给他吃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她又想提点阿狸小心,又怕牵连到自己兄嫂,五内俱焚,寝食不安,终于病倒了。

阿狸信任她,容可可不信任。眼睛就盯着她呢,见她病得蹊跷,直接潜进她卧室里,把话给逼问出来了。

“那丫头比你还蠢……”容可说,“你们两个就是大蠢遇到了小蠢,我都替你们同情司马煜了。”

——左佳思思来想去,没有两全之法,竟不想活了。她的逻辑路线是这样的:不听会稽王的话,她阿兄死;听会稽王的话,要害阿狸。但她既不想她阿兄出事,又不想阿狸出事,那就只好她自己出事了。

“我死了,阿姊一定会追查的。会稽王八蛋也怀疑不到我兄嫂身上。”左佳思是这么说的。

“你说她蠢不蠢?”容可复述的时候,都几乎要掀桌子了,“明明她滚蛋就能解决的事,非得整出人命来!她死了,你可就是第一嫌疑人,你说她是帮你还是害你。猪一般的队友啊!”

阿狸默默喝茶。

容可笑问:“你现在是不是特别高兴,一周目里左佳思果然没有害你。”

阿狸不说话。但不可否认,她心里真的松了一口气,就好像喉咙里卡了很久的鱼刺,终于□了。

容可却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人心是很复杂的。没有谁会为你连命都搭上,却对你一无所求。不过左佳思比较蠢一点,我们就假设她想要的很少。比如说她大概就只想在临死前要你那么一点关怀,结果你居然守着她的时候想的还是司马煜。你说她能不恨吗?”

“喂……”

“还有司马煜,那种情形下的表白,左佳思但凡稍微敏感一点,大概就只会更恨他——也许你理解不了死亡意味着什么,不过你都经历过两次了,多少也有点感觉吧?”

阿狸默然不语。她确实是有些感觉的,对于湮灭的那种极端的无助和恐惧。明明知道会让司马煜更悲恸,还是会怕的忍不住说“抱住我”,就好像有个人抱住你了,就能留下什么牵念似的。

如果这个时候怀疑那牵念的真伪,是真会冷到骨头里去。

“一周目里,左佳思是带着秘密,一无所有死去的,大概死了都不会有人记得她。所以,她留下那么局模棱两可的话……你可以说她是想提醒司马煜追查。但我说,她绝对是因爱生恨了,想在你们俩心口留一道疤。顺便说一句,这么做虽然挺坏的,但我喜欢,这丫头总算像样了一回。”

阿狸:=__=|||

她倏的站起身逃跑,“我去把桂香处置了。”

——现在她已经弄明白了所有事,实在没必要再留这么个隐患在东宫里了。

她处置人事,总算利索了一回。

76十全九美(三)

司马煜又梦到了阿狸。

建邺城少见那么大的飞雪,茫茫一片,几乎要蒙蔽人的视线。

可他还是望见了,阿狸披着猩红色的斗篷立在殿前,黑柔的眼睛望着天空。她伸出手去,像是有花朵在那雪中绽放出来。

宫人从旁提醒,她便回过头来望见了他,她对他微笑,然后就在他的面前,缓缓的倒了下去。

她病了有些日子,这样的天气是不该出来的。

司马煜忙上前去接她,想把她抱回温暖的屋子里。那样她会好受一些。她总是这么反反复复的折腾,太医们早说过,她好好休养。可她却总躺不住,一直一直想看更多的东西。

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她确实憋坏了。司马煜打算等来年春暖,她身子好一些,就带她去昆明湖散散心。

早该带她去了,都说了这么些年。只是这些年故土大片大片的收复,随之而来的征调、户籍、法令、修养诸多杂务都要尽快处置,实在是拨不出好好休息的时间。

上个月慕容隽又死了,朝中筹备着对燕国发动总攻。司马煜打算,这一战若胜了,就迁都回洛阳。纵然不成,也要迁都到北方,以图一统大计。明年春天,也确实是游赏建邺最后的时机了。

他抱住了阿狸,才要说话,声音却忽然哽在了喉咙里。

——阿狸的眼睛茫然的睁大了,抬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却几次都没有找准。

她看不见了。

司马煜忽然就慌乱起来,他忙握住阿狸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觉得浑身冰冷,连声音都被冻住了一般。

“阿尨……不要难过啊,”他听到阿狸叫他的名字,“带我去洛阳看看吧。”她说,仿佛早料到了自己的结局一般,只想寻一件事好取代了她在司马煜心里的分量,然后就能了不亏欠的离开,“……把我带到洛阳,阿尨,千万别忘了……”

她似乎有所眷恋,又似乎终于了却了一般,安静的在司马煜怀里闭上了眼睛。

“阿狸。”

大雪纷飞着,万籁俱寂。全世界的声音都被吞没了。

“阿狸,阿狸?”

他无声的念着她的名字,长大了嘴,想要嘶吼着哭出来。可是没有声音。他发不出声音。

他只感到令人窒息的沉寂,连呼吸都滞重无声。

司马煜从梦中醒过来,抓住胸口用力的喘息起来。

外间风声呼啸,巨大的月亮悬挂在芦苇地上,星芒稀疏而寒冷,帐外有未冬蛰的秋虫在清冷的鸣叫。司马煜从毯子上翻身起来,身上铠甲未脱,便连穿衣的功夫也省了。

他从帐子里出来,对外间侍卫道:“传令下去,拔营。”

他行进的太快,如今跟在身旁的就只有两个贴身侍卫和谢涟送来的五百亲兵。然而就连这些身强体壮的士兵也有些不堪劳累了,委婉劝说:“两天了,您才睡不到一个时辰……”

司马煜在黎明前赶回建邺。

彼时阿狸正在熟睡,忽然听到外间嘈乱起来。草草的穿上衣服,连妆容都没梳整,便到外间去。

就见司马煜恶鬼一样,铁甲铿然,满眼血丝、满面胡茬的闯进院子里,腰上宝剑还未解去。

先吓了一跳。也不及问他,忙迎上前去扶住他,道:“来人,扶殿下进屋。”

司马煜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阿狸。”他似乎想要笑,然而嘴唇干枯开裂,竟笑不出来,只说,“我就知道都是假的……”

留下不明不白一句话,身上一松懈,便再也撑不住。扑倒在阿狸怀里。

司马煜有些分辨不清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像是前一个噩梦的重复,却又有哪里不一样。

阿狸躺在他怀里,依旧是憔悴又淡然的模样。她就这司马煜手里的杯子饮了一口水,司马煜下床去端药,她摇了摇头,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