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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不喜(57)

雁卿就一怔,片刻后道,“……他们背叛成国公,是为了安全和富贵,现在迫害楼姑姑,是为了她家的钱财。”

林夫人道,“就是如此。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左右不过一个‘利’字。天性邪恶的人少,可天性逐利的人,你说是多还是少?”

雁卿就沉默下来——若说逐利,纵然是她自己也不能免俗。

就只是各人所追逐的“利好”不同罢了。她爱看书,爱吃桂花藕,爱听太夫人讲故事,爱让林夫人抱着她入睡,爱和七哥、月娘、谢三哥哥一起玩耍……这些便是她所逐之利,为此她是愿意做一些平时自己不做的事的,譬如赖在林夫人被窝里装睡,使她不能撵自己回去。

但是她还是觉得逐利也不一定要做坏事,譬如大多数人若是爱钱,便会去经商,而不是劫掠。

林 夫人却道,“我说楼家只是寻常,世上多的是这样的人。便是这么个意思——自然,逐利之人也不是个个都不择手段,可也同样不是人人都慎独自律。他们大都会在 面临诱惑时动摇,纵然不会做出大奸大恶之事,可不触及底线的小奸小恶却常不断——譬如,你觉着月娘的生母柳氏是个多坏的人吗?”

雁卿记起元彻所说,你都不替你阿娘考虑——便抿唇不语。好一会儿才道,“我很不喜欢她。”

林夫人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不当紧的。”就说,“柳氏不过是个奸猾些的寻常人罢了,纵然十分嘴碎可厌,可平素也不曾作奸犯科。可就是这么个看似寻常的人,却差点害了你性命。又对你父亲说,是你喂青雀珠子,才令青雀差点儿噎死。”

忆起此事,林夫人依旧恨恼得气血上涌。片刻后情绪恢复了,才又对雁卿说,“可怕的正是这样的人。他们平素看着寻常乃至良善,可一旦遇见事时为了自保或是富贵,做出的恶你甚至防不胜防。纵然不遇见那个契机,他们悄无声息做下的小恶,也依旧让你举步维艰。”

雁卿沉默着,许久才点了点头——她依旧觉着这世上良善之人多。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良善之人再多,可只因柳氏一个,她在家中便遇上许多不愉快;只因韩、纪两家,她去给七哥过生日就都不能畅怀。

林夫人就又说,“且柳氏不过是个贱人罢了。若她处在楼家宗主的位子上,她所见之利大、所避之害大、所握之权也大,那她所做之恶,真就会比此刻楼家做的小些吗?”

雁卿就愣了一下,片刻后才道,“她若处在楼家宗主的位子上,所受的教导自然不同。读过圣人之诗书,知道荣耻防禁了……会不会反而好些?”

——终究还是个孩子。

林 夫人就摇了摇头,道,“你觉着教化导人向善,确实不错。可利益与危难使人奸猾凶悍,也许还更有甚之。且在楼家宗主那个位子上,若要迫害族内一个女人,几乎 是悄无声息的,甚至都少有人察觉到。会让外人知道的,甚至不过九牛一毛。那个位子上的人做的恶,只会比你想的更大、更多。”

雁卿便记起楼姑姑一家的遭遇,当日若不是宗祠失火,大楼氏姊妹逃了出来,她们就真的被楼家活活饿死还无人知晓了。

雁卿不由悚然,一时连脊梁都冰寒了。她就想若换做是她,能逃得出来吗——不知为何她竟有溺水的感觉,无力的挣扎着,却还是缓缓窒息沉没。她逃不出来。

不止她,只怕大多数人都反抗不了,只能悄无声息的任人摆布。

她阿娘说的不错,永远都有不为人所知的掩埋着,人做下的永远比外人看见的多。

随即她又记起四月里去给她舅舅过生日。因表姐不肯露面,她便悄悄的去寻。却正碰见表姐在向舅母哭求——似乎是舅舅给她订了一门很不如意的亲事,她不愿意嫁。可纵然她不愿意又怎么样,哭过一阵子,也就认命了。

雁卿忽然觉得,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逼迫摆布?可所有人都觉着这是理所当然。

不过雁卿知道,她家是不同的。她的父母不会如此去迫害别人的女儿,也定然不会如此来逼迫她。

她又记起,楼姑姑这么好,可那日在演武场上贵妇人们和女公子们却都不肯亲近她。她阿娘这么好,可在外头她听见的却也大都是她阿娘的坏话——她们说她阿娘“不守规矩”。

这么些人疏远她们,指斥她们,她楼姑姑和阿娘看似过得光鲜,其实是不是也很辛苦呢?

那些人对她阿娘和楼姑姑做的,又何尝不是迫害?

林夫人自己也觉着,对一个九岁的孩子而言,她说的未免太残酷了些。可能为使雁卿神思,这也是必要的。毕竟自己已将她教成了这样,她以后要面临的难免要比别的姑娘更多一些。

便又道,“阿娘指望你能秉持正道,纯善待人。可也是时候教你‘防人之心不可无’了。越涉及大的利益,越面对有权势的人,便越要心存防备,谨慎待之。你可明白了?”

雁卿默默的点了点头。林夫人又说,“既明白了,眼下便有一件事——太子其人,连阿娘都摸不透。阿娘希望你能离他远些。”

雁卿怔了一下,随即就抗拒起来,道,“谁愿意亲近他啊!”

林夫人略无语了片刻。又道,“不止太子,也还有元世子……你自幼和他亲近,可你也未必真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一个人。

☆、54第四十三章 中

对林夫人的话,雁卿不敢苟同。

七哥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雁卿也许嘴上说不清楚,可她知道自己心里是明白的。

七哥就是七哥。

也 许他颇有些小毛病,譬如敏感、不够率直,总要人去猜他的心事,可他和太子是截然不同的。雁卿就算刻意尝试,也无法对他生出防备之心来。因为那是七哥啊,打 从记事起她就认得他了。幼时她摇摇晃晃的走过去牵起七哥的手,略大些她笑哈哈的抱着头躲在七哥的伞下,再大些她旁若无人的吃着果子歪在七哥身旁看书。忽然 你和她说,日后要防备这个人……就算是她阿娘,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可林夫人显然没有和她讲道理的打算。也只说了那句“你未必真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一个人”就作罢了。

雁卿虽问,“七哥也做坏事了吗?”林夫人却没有答,只说,“世家大族,总难免有些阴私。日后你就明白了。”

雁卿也只好十分郁闷的等待那个“日后”。她觉着日久见人心,“日后”她阿娘就知道她为什么跟七哥要好了。

其实林夫人何尝不想和雁卿讲道理。

只不过楼家这件事,证据确凿,是非分明。虽十分沉重,却反而易于解说。庆乐王府上的事却掺杂不清,难以宣之于口。

林夫人也只能提点雁卿,元徵并不如她所见所想的那般温柔纯粹。

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是元世子的儿子。当年元世子凭借权谋和心术,以弱冠之龄为至尊之人出谋划策,周旋在权奸与忠良之间。纵然是把持朝政十余年、老奸巨猾如雍王者,也一样败落在他的手上。他的儿子能同寻常少年人一样吗?

并不是说元徵不好。只是林夫人心里的好少年,还是该更明澈纯净些。

似元徵这般早早的褪去年少天真,比大人更心计深沉手段老辣的,就难免就令人敬而远之。

这样的少年纵然再如何的惊才绝艳,也是不适合雁卿的。

——林夫人明白自家闺女的品性,雁卿信重一个人时必是全心全意,毫无隐瞒的。可你能指望元徵这样的少年对雁卿坦诚所有吗?只怕纵然他肯坦诚,林夫人也要担忧他坦诚出来的东西,会妨害到雁卿的心性。

林夫人还是希望雁卿听了她的话,多少能对元徵有一些防备的。

五月二十七日,元徵的生日。

民 俗素有五月是“恶月”、“毒月”的说法,此月诸事不吉。又有九毒日之称,端午在九毒之首,二十七正在其尾。元徵生在恶月毒日,不吉利中的不吉利,若在民 家,只怕出生时就溺死了。纵然是在庆乐王府上,他的祖父和母亲都不信这些荒诞之说,他也依旧为此受了不少诋毁。“天煞孤星”的名号,与之也不无相关。

不过他到底是元世子的遗腹子。年幼柔弱时也就罢了,如今渐渐长成,才华人品都秀出于众,且又不比当年孱弱姿态,已显然是有寿数能活到继承父祖辈的富贵那天了,谁还没脸色的再提“天煞孤星”之事?

反而要改口说他是“幼时罹忧而天不绝之,必有后福”的,是孟尝君那样的命格。

元徵处之泰然,年幼时被人说“天煞孤星”时如何沉默,此刻人人吹捧时依旧如何沉默。

只在这年五月二十七日广发请柬,大张旗鼓的庆生起来。

这未尝不是个嘲讽——不是纷纷改口说他是有福之人了吗。好啊,那就在恶月毒日来给他庆生吧。

于是这年诸事沉寂的月份上,长安难得一见的热闹了起来。

雁卿自然是真心来给元徵庆生的。

这一年的寿礼倒是现成的——她的折扇终于做出来了!剖翠玉竹片为骨,裁雪白丝绢为面,央求女先生给题上水墨字画。做成之后一骨一骨展开来,字画徐徐而现,颇有雅趣。且与团扇一样的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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