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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不喜(142)

雁卿心里便又柔软起来,依旧如幼时那般向他行礼,道,“七哥怎么来了?”

元徵道,“送阿娘去骊山,路过此地,听闻林夫人在次,便来拜访。”

雁卿便问,“可见过阿娘了?”

元徵静默了一会儿,才道,“见过了,此刻便要告辞了。”

雁卿便也一愣,片刻后又道,“那我送七哥出门。”

元徵只望着她不动,雁卿便觉窘迫,忙道,“那我便不送了,七哥慢行……”

元徵依旧站着不动,只在雁卿要抬步进屋时,才道,“听说你想雕版印前朝的农书?”

雁卿忙回过身来,道,“是,想印《齐民要术》。”

元徵便道,“我那里有它的雕版,你只管取用。”

雕版毕竟不便宜,且耗时耗力。雁卿也并非要精校版本,有现成的可用自然最好,便致谢了,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元徵又道,“还有许多旁的雕版,都是我雕了准备印行于世的。你若还需要旁的,可着人去了编目来看……横竖你去找的雕版行,也都是我家的。这还更省事一些。”

这语气已是久违,雁卿不觉就又失笑,终于再度放松下来。便笑道,“暂时还不需要旁的,先谢过七哥了。”

元徵看了她一会儿,周身气息终于再度软化下来,他便说,“我要走了,你送我出去吧。”

雁卿便去送他,两人一路俱都沉默无言。行至门前,各都停住脚步。

雁卿行礼道别,元徵便道,“谢景言已回京了。太子的事,若……若他……”

雁 卿尚还未回过神来,只仰头愣愣的看着他——她也只听到“谢景言已回京了”,整个人都被喜悦和期待盛满。两人目光相触,片刻后元徵扭过头去望向了院外,他身 上那种又似亲近,又似疏远的气息消散不见了,一时复又淡漠如冰。他生硬的将话题截断了,道,“送到这里便好——你快些回去吧。”

谢景言回京后第六天,才来临潼县探望雁卿。

彼时雁卿正在村头渡口旁风雨亭中,就着一方简陋的长木桌,教女孩子们识字。乡间风雨亭也修得简单,不过七八根木柱子,上顶着茅草的锥头——虽简陋,可配上白河浪芦苇丛、野鸭子飞落的渡口,也别有一股纯真的野趣。

那是盛夏的午后,知了长鸣,初夏收割的麦田尚未重新播种,白河渡的渡船横靠于岸。谢景言就解了渡船,手里握着锚绳子,在栈桥上向着雁卿挥了挥手。

天气炎热,近水处没有雾气可空气扭曲了光线,外头一切都有一种海市蜃楼一般的不真实感。

可看到谢景言的瞬间雁卿便已认了出来,脸上便再也克制不住欢喜。她也对着谢景言挥了挥手,草草向月娘和女学生们叮嘱两句,便飞快的绕着石砌的阶梯从风雨亭上奔下去。待跑到谢景言的跟前了,才骤然间无措起来。

不知该说什么,她便仰头望向谢景言,道,“三哥你回来了。”

谢景言便点头。笑道,“你却出来了。”

雁卿笑道,“又不是像三哥这样出远门。”

“想出远门吗?”

雁卿想说“想”——她想同谢景言一道去更远的地方。可说到这里她便不得不想起自己的处境来。心中无数话想对谢景言说,却都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明明知道自己也许已经同谢景言无缘了,可看到他时也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欢喜起来,会想奋力再争取一次——她心知这是不道德的。莫非她真能让谢景言放弃一直以来的愿望,令他被太子敌视,再不能步入仕途、率军出征吗?

到底还是轻声道,“想去……三哥,我有话得对你说。”

谢景言便握了她的手,笑道,“不着急。我恰好也有个地方想带你去——已禀明林夫人了,你去不去?”

雁卿点头。他便扶着她一道上了渡船。

临潼县去年便已修了新桥,这渡船已很久没人用了,便有些失于保养。那竹篙子一撑便有些开裂,两人忙便找东西来捆和起来。可惜都身无长物。雁卿便笑道,“要小心些用,否则没了篙子,我们便要在河上漂了。”

谢景言笑道,“圣人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想来没有篙子,在河上随流飘荡也别有意趣。”

雁卿心想:若真能同谢景言在一起,便果真如此,她也是愿意的。

临潼县多山。沿着河前行,渐渐远离村落,草木便越来越繁盛。水流狭窄湍急起来时,两岸青山也相对而出,那山将天也拢得狭窄。河流清浅起来,乱石陈于河床,绵延至两岸。谢景言便将船撑到岸边,推到巨石后一道水势略缓的水湾,落下船锚去。

说是河岸,也不过是乱石出于水的一段卵石床罢了,石头之间还是有水的。

谢景言走在前头牵引着雁卿,雁卿的体质很好,半步也不落下,轻巧的跃在乱石之间。

过了河岸,绕过一道石壁,便可看见沿山而上的石头台阶——那台阶就着山石凿成,山石不足处便凿来河边的卵石添补,修建的简陋而质朴,湛湛只容两人比肩。

那石头上生满青苔,显然已经许多年无人走过了。

雁卿便跟着谢景言一道蜿蜒而上,四下清幽寂静,只闻布谷鸟鸣,只知身在此山中。

可这也并不是杳无人迹之处,否则石阶何来?

她便问,“三哥是要带我去礼佛还是参道?”

“都不是。”谢景言便道,“早七八年来,山上确实有个道观。可惜最后一个道士也云游去了,道观已废弃多年。纵然我们此刻前去拜访,也只能看见乌鸦和荒观。”

雁卿想到那情形,便有些寒渗渗的,不觉更靠近谢景言,谢景言便笑起来,道,“别怕,我带你去看的是更好的东西。”

他 便给雁卿讲半山腰那座小小的道观,说那开山的道士们聚在一起讨论为何观中没有香火,最后讨论出的结果是——这么明摆的事还需要他无量天尊的讨论?压根就是 山路太他无量天尊的难走了。于是道观就成了开山祖,大小道士们每日例课就是搬石头凿山开道。一个个锻炼得力大无穷、健步如飞。

他讲得逸趣横生,引得雁卿笑声不断。这段陡峭的山路都变得有趣平坦了似的。

可惜故事并不总是好笑的——这山路太难开了,香客又总也不来,渐渐道士们便熬不住了,一个接一个的下山去了。

那最后一个道士一直坚持了三十年,终于将山道开通。山道开通之日,他一个人在观里做晚课,用十方韵唱着《道德真经》。师兄弟五人里,他是唯一一个饯行了誓愿的。可他唱着唱着忽然就疑惑起来……

雁卿不由就想象那最后一个道士孤独的坚持,忽然有些怜悯他达成誓愿——因为此刻再无旁的执念可分去他的心神,被忽视了这么多年的寂寞想必都要席卷而来了吧。

哪怕还有一个人陪着他也好啊。

“怎么还他无量天尊的没有香客来啊?”这时,谢景言学着那道士粗鲁、老迈而又直率的声音,笑道。

雁卿愣了片刻,不禁莞尔。

——同这位真人相比,她可真是个俗人啊。这位真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初心。

她不由就问道,“后来呢?”

谢景言便笑道,“后来,我和你三叔行经此地,看到了这些石阶,循路而上来到了观里,见到了这位真人。”他说,“那个时候观里已有些香火了——这位真人他时常下山去化缘,在山下做了不少善举。香客们知道山上有道观,偶尔也不畏艰难的前来求符箓。”

雁卿不由就问,“那为什么他还要离开呀?”

谢景言便笑道,“因为他的恒愿,是建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观啊。”

“可既然这样,最初他为什么要跑到这样的深山来建一座道观?”

山风豁然袭来,空气一瞬间变得清新舒展。谢景言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微笑着向她伸出来手。

雁卿握住他的手,顺着他的力道攀上了最后那阶石梯。

辽阔到无法描述的景象就在她的面前豁然展开。

是日天明气清,万里无云,只脚下有薄且飘渺的雾气,如天河里浣洗的薄纱。透过清澈的空气和那几无遮拦的薄纱,地面上的一切尽纳入眼底——绵延的山脉,山谷间分流而出的河流,沿着河如岛屿般散布的村庄,还有一片一片已收割或是尚未收割、已播种或是尚未播种的农田。

极目远眺,天地仿佛没有尽头,又仿佛将终结于极东方翻滚的大海——雁卿知道从长安东望其实是看不见海的,可她还是不由去想象极目所见的那片蔚蓝,想要亲自前去确认。

这是她所不曾见过的景象。

她看着这景象,欢快向着四处放声啸歌。至此终于明白那道士何以非要在此立观。

谢景言便看着她,眯起眼睛温柔的微笑。

后来他说,“月明之夜,这里的景色更好看呢。只是山上夜风极冷,便在最炎热的盛夏,也得船上厚厚的冬衣抵御。又怕有野兽。”他说,“等下回我们准备周全了,多带些人再来吧。”

雁卿不由就沉默下来。

她上前轻轻拉住了谢景言的衣袖,说,“三哥,我有话对你说。”

谢景言便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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