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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不喜(12)

赵世番依旧不语——毕竟是十几二十年的夫妻了,他还不明白林夫人?她大约还真就只是为了雁卿。

只是此刻他忽然又想起林夫人昨日扑到他怀里哭的情形,似乎自鸿哥儿没了之后,这还是第一回。她纵然再强硬好胜,在需要支撑的时候也会本能的投向他。

赵世番站起来背过身去踱步到窗前,一个人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对太夫人说:“阿娘的意思我明白了。”

太夫人便叹道:“想明白了就去看看云娘吧。柳氏的事已然这么处置了,你若还有什么不满,尽管去说。对往事还有什么牵念,也尽管去说……我是管不动你们的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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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渐渐升高,那银辉撒了满地,屋里也一片一片的发白。

月娘躺在床上,望着烟云纱上星河一般的明光。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就如那纱上明光般散做一片虚空。

听见喜梅和李嬷嬷的声音时,她已预料到了不好,果然燕国公就震怒了。可其实那个时候月娘还是有幻想的——平日里柳姨娘也常对她发脾气,在旁人面前却还是护着她的。

但燕国公没有护着柳姨娘,纵然太夫人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将人打一顿,撵出去卖了”,他也只是说“事已至此,儿子没什么可说的了。”

月娘便记起年前自己养的那只猫。那猫被柳姨娘丢掉时,她也还哭着到柳姨娘跟前保证,“会看好它,再不让它进阿宝屋里”。柳姨娘在燕国公心里,竟还比不上一只猫在她心里的分量。张嬷嬷对她说——若燕国公有心,自然会救柳姨娘。到此刻月娘才明白,她何以非要加上“有心”二字。原来燕国公也是真的会“无心”的。

月娘听见他们口口声声说着“雁卿”,回身瞧见雁卿正在酣睡,那是真的被宠爱的孩子了无心事的睡相,干净又美好。因柳姨娘真的推了雁卿,月娘对她本是十分愧疚的。可此刻竟忽然就有些憎恨她了。

她的委屈、难过不知该如何发泄,便蒙了头,压抑的哭起来。

雁卿正睡得酣甜,忽的就在梦中听到哀切的呜咽声,便迷迷糊糊的醒过来。

睁开眼便见身旁月娘的被子隆起一个小包,那哭泣声就从里面传出来。雁卿尚未十分清醒,只觉得月娘躲在里面哭,哭得十分令人难过。她只想着安慰月娘,便伸手轻轻拍了拍被子。

里面月娘的哭声倏然便止住了,被子包也有片刻僵持,不再抖动。

雁卿便轻声道:“月娘乖,不哭了。”

谁知她一说话,月娘反倒更赌气不理她了,在被子里头翻了个身,继续哭。

雁卿就有些干瞪眼,此刻才稍稍有些清醒,终于记起柳姨娘的事来。月娘哭得越发凶,她便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不发出声来,从旁轻轻的一下一下拍打着。

雁卿倒是有耐心安抚月娘。月娘在被子里哭久了,却有些透不过气来了。待要出来,心里又不想在雁卿跟前示弱。又赌气哭了好一会儿,实在憋得太难受了才从旁边悄悄的露头出来缓口气。

不想雁卿却十分敏锐,察觉到月娘出来了,忙就从旁边寻了手帕递过去。

月娘才要缓过来,见她一脸懵懂关切的递帕子过来,便又给气哭了。

此刻再躲回去反而更丢份儿,一脸眼泪鼻涕的也十分不好看。月娘终还是恨恨的从雁卿手里夺了帕子来,将脸擦干净了。

这一闹腾,外间值夜的秀菊就听到动静了,便在帘子外轻轻唤了一声,“姑娘?”

雁卿低头看了看月娘,见她有些慌张,就道:“不要紧。”又想到月娘哭得眼睛都肿了,便说:“我要湿帕子。”

秀菊便依言去拧了块湿帕子来,才要打起帷帐进来,就见雁卿钻了小脑袋出来,自己将帕子接了,道,“谢谢阿姊。”

秀菊见她好好的,便略放了心。雁卿不叫她看见内里的情形,她便不看,只问道:“是头又疼了吗?”

雁卿就摇头说,“不疼了。我睡了,阿姊也去睡吧。”复又钻回去。

秀菊就从旁拉了条缝,悄悄的窥探进去。

便见雁卿回了床上,把湿帕子给月娘,轻声道:“再擦擦吧。”

月娘默不作声的将帕子接过来,仔细的又擦了一遍。雁卿看她这回确实是拾掇好了,便摸了摸她的头发,道:“睡吧。”

月娘便背着雁卿躺下,这回也不蒙头哭了。只是一静下来,难免又想起柳姨娘待她的种种,忍不住又悄悄的落泪。正难过的时候,便觉得后头被子被掀开了,随即雁卿就钻了进来,从后面抱住了她。

月娘真心有些别扭了,便挣了两下。雁卿只轻轻拍打着她,学着大人的口吻,说:“不哭,不哭。”

月娘越发难过起来,眼泪横流,可这一回终究是挣扎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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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世番回到正院时,夜色已深,林夫人房里的灯却没有熄。

虽经老夫人劝解,赵世番心里对林夫人也十分的愧疚。然而林夫人才将柳姨娘逐出去,他便来俯就和好,心理到底还是有道坎儿的。因此进了院子里反倒踟躇起来了。就在海棠树下踱着步,细细的斟酌该怎么去和林夫人说话。

月华如练,秋虫鸣叫。正是最令人感怀叹息的时候。

赵世番就又想起鸿哥儿来。便如太夫人所说,他和林夫人疏远起来确实是因为鸿哥儿的死。这些年他一直逃避着,循的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道理——这般消极的处事,也不怪林夫人懒得理会他,就连他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无能。

白白活到三四十岁,竟连六七年前的一件往事都不敢面对。

他又想,云娘大约已走出来了——自那年脱了战甲,她便再不管外事,一心只扑在雁卿身上。纵然雁卿木讷不可教,连鸿哥儿一半的聪明都没有,她也没有放弃。当年恃才横行,令多少男儿又嫉恨又无可奈何的女人,如今分明就只是一个耐心的母亲。难道她看着雁卿就不会想起鸿哥儿来吗?自然是会的,只是她已剖析过自己的心,敢于去面对了。

他再难过,难道还能比孩子的生母更难过吗?

☆、第十一章

赵世番想到这里,虽越发觉得自己比不上云娘,却终于下定了决心推门进屋了。

屋里略有些暗,他又心不在焉的琢磨着稍后的说辞,果然又在拐角处撞上了博山炉。黄铜的炉子撞在骨头上还是很疼的,他就顿了下脚步,心里略有些负气,吩咐:“搬出去。”

身后小厮忙从命弄开。赵世番却是记起来,这一对博山炉也已是旧物了,还是当年他父亲随先皇伐蜀时得来的东西,一直丢在库里生尘。因林夫人不爱熏香,成亲后屋里便不曾陈设熏香炉。那一回他费心弄了西域奇香来,非要令林夫人试,林夫人才从库里寻出这对博山炉来摆上。十几年了,却还摆在屋里。

他便又记起林夫人床楣子上挂着的香逑,似乎也还是当年她随手抛玩的那枚——那也是时兴了许多年的玩意,镂空的银球内置小圆钵,球怎么转钵口都朝上。在碗里燃上香料,香气便从镂空处溢出。早些年贵妇人坐车外出,都爱在袖子里拢一枚。车过之处,连尘埃都染上香味,十里不绝。城中顽童争相追逐,都以为香车里坐的是神仙妃子。

这也是一桩雅事。他便做了两枚送给林夫人把玩,林夫人随手抛起接住,笑问道:“身后追着许多闲人有什么风雅的?”他便说,“我觉着你比她们都更像神仙妃子,何以反不如她们受追捧?”林夫人便抿唇看着他笑,后来她就噙了笑垂下睫毛,说,“你觉着我好便够了……我却懒得去理会旁人追捧谁,不追捧谁。”然而到底还是收下了。夜间她便将香逑拢在被褥下,赵世番掀开被子便觉得暗香扑鼻,便涎了脸往她身上去嗅。少年夫妻难免浮浪放纵,床笫间也颇有可炫耀的战绩。鏖战之后林夫人便笑他,“确实是风雅的东西——还非要我带出去玩吗?”他自然是不许了。

他和林夫人成亲时,人人都预言他们两个日后必成怨偶。可其实赵世番自己很清楚,当日云娘将长刀砍上桌案时,他便已觉得林夫人美貌至此,纵然真被她砍一刀也是甘愿的。少年心性难免浅薄,易被皮相迷惑。可渐渐相处下去,便更被她的才情个性所吸引。他越明白云娘的过人之处,发奋匹配之余,也越清楚自己怕是此生难及。可要说自卑,却也不至于。

少年时不曾山盟海誓过,可那个时候他和林夫人之间也确实是一心一意的。正所谓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此刻想来,却有些沧桑伤怀了。

当年那些旧物,林夫人都还好好的留着。人人都觉着她会“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可见他们都错了。

赵世番恍神有些久。再回神时,便听见里头传来了孩子哭声。那哄孩子的声音分明就是林夫人的。

他略窘迫,却还是赶忙进屋去了。

林夫人是不怎么会哄孩子的——当年养阿鹏的时候她便对奶妈说,“平日里照顾好了便可,若他无缘由的哭就抱来找我,我有办法治他。”听者无不满头是汗,生怕阿鹏真落到她手里。还好阿鹏乖巧好养,吃喝拉撒睡舒服了,从不乱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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