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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铁之城(30)

真想让他亲眼看到他所守护的东西粉碎在他的面前啊,这男人绝望挣扎的目光将是对他最好的褒奖。

“是吗?”朱利安诺依旧微笑着,“祝您早日得偿所愿,检察官先生。我已如约让你搜查过仆人房了,你差不多是时候离开夏宫了。”他微微的仰头,沉紫色的眼眸眯起,“……还是说,你依旧怀疑我的清白,想用你手中的‘暴力’逼我开口?”

雷暗沉的眸子望着朱利安诺,他的手静静的压上了刀柄,“如果我说是呢?”

沉黑的夜晚在这一刻嘈杂起来,佣兵的皮靴踏着翡翠色的大理石聚集,橘色的火把河流般汇聚。全副武装的亚美尼亚人簇拥在美第奇的身后,络腮胡子的队长吐掉了口里叼着的烟叶,灰眼睛如野狼狩猎般望着美第奇的敌人。

他们出生便是佣兵,每一个人都身经百战,意志和武艺以人血淬炼而成。他们无所怜悯也无所畏惧。付了钱你便买下他们的命,无论前路是无辜孩童还是地狱恶鬼,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们必以剑斩杀为你荡平。

“传讯一位贵族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朱利安诺就在佣兵们的护卫下,含笑对雷蒙德说,“如果你手中没有一位主教或是大公的谕令,便不该试图对我指手画脚。”他诺微笑着上前,按着雷的手缓缓帮他将长刀推回去,贴上他的耳畔咏叹般低喃,“不要紧张,我并不打算对您和您的队员动手,尊贵的加洛林爵士。相信我,真要对付你我甚至无需动用武力——只要我乖乖的跟你走。猜猜若我的父亲得知他的儿子在翡冷翠被非法拘禁了,会有什么反应?是让你永远也走不出翡冷翠,还是将你立刻逐出翡冷翠?”

他望见雷的瞳仁剧烈的收缩,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吧,加洛林爵士。面对这样的敌人,没有人会嘲笑你的逃跑。”

巡法使们怒不可遏,纷纷拔刀拱卫在雷的身后。他们不畏惧与这样一队佣兵交手,便是战死也胜于在这恶魔手上受辱。

可雷只是安静的垂眸,他的身形依旧如黑铁之剑般笔直的站立,那锐气却已收纳归鞘。他松开了握刀的手,高高举起——

“收队!”他下达了这一晚在美第奇宅最后的命令。

“他们内讧了。”仆人如此回禀,“有巡法使向队长挥拳,被其余的人拦下来。已经有人离队了。”

而朱利安诺安坐在镜厅,静静的描摹画作上旋转着舞蹈的女人。晨鸟初鸣,晨曦透窗而入,氤氲在他发梢肩头。年轻的贵族一如既往的优雅和温和,如天使沉醉在阳光下。

“我知道了,退下吧。”他说。

那厚重的雕花木门在他的身后关闭了,明亮辉煌的大厅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他才不可遏制的笑起来,那笑尖锐却无声。他抱住胸口蜷缩着倒在地上,像是积攒已久的重压都释放了出来,他全身都在大笑中抖动,在抖动中舒展。

最后他舒展着四肢微笑着躺在镜厅光洁耀人的地板上,金色的头发撒开来,露出被刘海遮挡住的疤痕。那疤痕浅淡却清晰,如荆棘的桂冠环绕在他的额头,带着不可思议的圣洁美感。

他偏头凝望话中女人的眼眸,湛蓝色的眼睛剔透如水。他用苍白的指尖隔空温柔的抚摸,在睡意侵袭的朦胧中轻声呢喃,“等我全部摧毁……你守护的……”

28chapter 28

巡法局,告解室。

蜡烛行将燃尽,晨曦的微光尚照耀不到这里。米夏躺在告解室的长椅上,双手握着苦路十字架,安然沉睡。

那十字架上受难的神子头戴荆棘的冠冕,他已行经十二处苦路,灵魂即将回归天国。经上说神子在临死前为信徒行最后的洗礼,受洗者必承受巨大的苦难,然而终将获得救赎。佩戴这十字架的多是苦修派的清教徒,他们以苦修凝炼心志,在最苦难的僻壤传播神的教义,往往不朝觐梵蒂冈。

佐伊抱着他的长剑,背靠在告解室的墙壁上打盹。米夏身上的伤口已经得到治疗,可佐伊心里并没有感到松懈——这天夜里他将米夏抱下马时,盲眼的牧师已提着油灯在庭院里等待。那牧师名为阿卜杜拉,是一名虔诚到狂热的清教徒。他曾在塞迪卡的泥淖中拦住雷的去路,俯身亲吻他的手心、脚踝。曾展示神力,协助他们阻止拜占庭士兵的暴行。也曾做出灾厄的预言,说恶魔的纪元即将来临。

他来自巴比伦,为寻找神迹一路西行。终于在翡冷翠与他们再度相遇。

看到米夏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又一柱魔神苏醒了吗……”

是的,“看到”。阿卜杜拉虽是盲人却几乎无所不知,他曾说,“我生来便是盲眼,可你们又何尝不是?我并非看不到,只不过我所见的并非你们所见,你们所见的也并非我所见罢了。”佐伊曾偷偷向雷抱怨,说这牧师相当神棍令人不爽,而雷学着阿卜杜拉的姿态回答,“只不过他所见的非你所见罢了。你笑他神棍,他未必不笑你人棍。”

……雷的幽默感一向很冷。

阿卜杜拉令佐伊将米夏送进告解室,在那里他先向神告解,而后为米夏诊疗。他将圣水洒遍她的全身,为她清洗伤痕。他说,“她已被魔鬼选中,那烙印深入她的灵魂为她标记主人。她试图反抗,便得了这样的惩罚。她终逃不脱被献祭的命运,可我依旧要救她,因为她遍布全身的伤痕。那是她反抗恶魔的勋章,是高贵的证明。我向神告解,因为我将为这魔鬼的属物动用神圣的力量。”

他起手为她缝合肩头的创痕,银针与水晶的丝线映照在他无瞳的灰色眼眸中,随着他的手指缭乱华丽的舞蹈。那水晶的丝线不停的绷断,而他也不停的缝合。那丝线抽取于他的指尖,每一次绷断便在他身上留一道血痕。当他最终将米夏肩头的伤口治愈,他手臂上已尽是赤红的颜色,分辨不出本来的肤色。

治疗结束后,他将苦路十字架置于米夏的手中,自己背靠着墙壁喘息,“我将去罗马的教廷质询原委。时间已不容许我再等待了,骑士,替我亲吻圣痕,告诉你的主君——地狱的众魔之王再度现世,所罗门的71柱魔神正在寻找他。务必在众魔之前找到他,阻止他重返御座。这才是圣徒真正的使命。”

……

走廊上响起的脚步声惊醒了佐伊的浅眠。他起身查看米夏的伤痕——遍布全身的割裂已不留痕迹的痊愈,只有肩头的伤痕仍在,血迹凝结在缝合的丝线上,透出紫黑的颜色。

“……不信不行啊,”佐伊烦乱的用食指搔了搔他的光头,叹了口气,“这帮神棍……”

马蹄踏上圣三一桥的桥面,彭斯才想起什么。忙催马追上雷,对他说:“昨晚面包师被袭击了。”

冰蓝色的眸子猛的缩紧,雷骤然勒马停步,面色苍白得可怕,“她在哪里?”

“佐伊将她带回了局里,”彭斯迟疑的解释,“——她受了些折磨,但并没有生命危险。”

雷轻轻的舒了口气。他抬头望向东方——太阳已经升起来,整个翡冷翠都浸透在柔和的晨光里。这城市还在朦胧将醒的睡意里沉静着,用不了多久便会人声鼎沸的喧闹起来。

他想,有佐伊在,米夏不会再有危险。而安东尼的尸首还存放在普朗托,在渥热的六月尸首是难以保存的,拖延的时日越久,能从他身上探查的信息便越少。他已为这案件失去了太重要东西,不能再拖延下去。

他拉起缰绳,静静的呼吸着亚诺河上潮湿的空气,“我会在天黑之前赶回来……帮我照料好她。”

临近黎明的时候翡冷翠起了白雾。这白雾来得诡异,明明已见到晨光破晓,雾气倏然就在空气中浓郁的弥散开来。

全身都撕裂一般疼,米夏捂住肩上的伤口,在迷梦般的白雾里艰难的寻找着方向。

她在黎明时醒来,醒时身边空无一人,可她并没有思考什么。脑海中缠杂不去的就只有梅伊赤金染血的眸光和她心底的愤怒——她痛恨自己弱小无力,面对那眸光竟退缩了。在梅伊迷失自我即将堕落为兽的紧要关头,她该扑上去不顾一切的打醒他。那是她的孩子啊,她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弃他而去。

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就只是想回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白雾浓厚,翡冷翠寂静得像一座死城,一路上她都没有碰到什么人。

就只在某个空旷的岔路,她听到年老妇人悠长和蔼的讲述,“这是魔鬼的呼吸,”真是奇怪啊,明明已走出很远,那声音还清晰得仿佛贴在耳边,“然而不必怕他,那魔鬼骑着白马而来,他走过之处胡桃木的琴锤自动敲响,乐器为他演奏美妙的旋律。看到他面容的姑娘会得到他的祝福,赢得心爱男人的心哟。”

“这魔鬼英俊吗?”有少女清脆的询问。

“比你所见的最英俊还要英俊。不止英俊,还很富有。”

“那我不要旁的男人,就要他。”

“所有的姑娘都想要他,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要她。”年老的夫人微笑着擦拭她的水晶球,“然而魔鬼是没有心的。所有人都想要他,可谁也得不到他。”

然后她抬起头,看到钟塔尖尖的塔顶上站着一个魔鬼。迷雾仿佛在他周身消散了,他突兀的出现在一片空白中,却又仿佛理所当然该在那里。米夏不解自己何以认定他是一个魔鬼,他明明就是人类的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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