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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90)

如意终于说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你再不许提了。”

霁雪道,“嗯。”

她见如意又要翻身上马,便问,“您不去见二殿下了?”

如意只拨转马头,道,“不了。你去找何老大,让他有空去舵里见我,我有话和他说。”

新运来的货物盘点完毕,便直接交接给都督府,用于军资。

都督府派来接收的人,不出意外果然是何满舵——大军出征,近两成物资、半数粮草的来源都和舞阳公主有关。作为舞阳公主府在临川王阵营中的代表,何满舵这个仓官当得虽争议不断,却也底气十足。

交接完货物,何满舵便去见舵里见如意。

如意问起顾淮的事,何满舵便巨细靡遗的禀告给她。

如意不置可否,只又问起商队里被萧怀朔挖走的人才。何满舵便道,“出人头地的少,大多做的还是计吏一类繁杂差事。不过二殿下这边选拔晋升不看出身门第,而是看实绩,日后只要立下功劳,想来也少不了他们的富贵。您不必替他们操心。他们也算是系出同门,彼此之间同气连枝,互相照应。自身气象就和旁人不同。”又笑道,“倒是少当家的——都督府上许多人都对您不满,说以往做官看门第、品学,如今做官却要看是否出自公主门下了!”

如意便也道,“锥在囊中,迟早脱颖而出。也得是他们自己有这份才华。”她又道,“只是商队里少了他们打理,如今运行的却颇不顺利。”她便也将商队在鸠兹一带被水贼劫掠之事告诉何满舵。

“覆舟山一带的水贼,并不是寻常百姓落草为寇。”何满舵果然也知道这帮人的底细,便道,“他们大都是原采石渡上的戍军,当日被李斛击溃,逃窜到鸠兹一带,靠劫掠过往行人商贾为生。南陵府也早知道有这一帮人,只是这些人神出鬼没,难以清剿。又不服招安,便只得暂且搁置下来。所幸他们只是小打小闹而已,倒不曾袭击过官军。”

如意道,“招安过?”

“是,没找着他们的水寨,官军去附近村寨张贴告示。赏金悬拿,自首者免罪。却至今一个出首告发的也没有。”何满舵顿了顿,“少当家的有什么想法?”

如意道,“采石渡上溃兵怕有几百上千之众吧,这么多人并不好藏,可官军竟没找到一点线索?”

何满舵道,“正是。”

如意想了一会儿,道,“南陵府怎么说?”

何满舵道,“束手无策。所幸自二殿下来到南陵,这些人便安份得很,已近两个月没什么动静了。谁知忽然又劫掠了咱们的商队。”又道,“不管怎么样,敢劫我们的商队,就得给他们些颜色看看。”

如意不由就笑出来,道,“是,我也想仔细追查一番,所以才找何老大你来。”

何满舵便道,“少当家的您说吧。”

如意便道,“你帮我查查,早先去负责去招安的到底是谁。”

用过饭,何满舵要回署里,如意忽又想起件事来,便问道,“您对顾景楼其人知道多少?”

何满舵道,“不多。”

如意道,“只管告诉我。”

何满舵便道,“顾公六个儿子,只有他一个不是嫡出。据说他的生母是个胡人,因为顾夫人善妒,顾公便没将他们母子领回家,只偷偷安置在别院。大概在景瑞十五年吧,顾夫人趁着顾公不在带人杀进别院去。顾公赶回去时,那胡女已经身亡,顾六也差点被溺死。这件事当年闹得很大,听说先皇亲自出面说情顾公才没休妻。但顾夫人也被逐回吴郡老家去了。”

如意不由愣了一愣,景瑞十五年,顾景楼四岁,大概已依稀能记住些大事了。

“不过也有人说那胡女只是顾公找来看孩子的下人,顾六的生母另有其人。还有人说……”何满舵忽然顿住。

如意追问道,“说什么?”

何满舵道,“只是无稽之谈罢了……”他见如意好奇不已,只能草草道,“说他并非是顾公之子,而是顾公友人之子。”

如意见他支支吾吾,便想起顾淮满身绯闻,笑道,“这友人不会是位女子吧?”

何满舵也不接茬,只道,“世人仰慕英雄,总是要编排几个美人来匹配他的。”

如意脸上便猛的一红——顾淮那一代人,有徐思在,还有谁敢僭称“美人”。她恐怕是非议到她阿娘身上去了。

她便不做声了。

何满舵问道,“少当家的要打探顾六的事吗?”

如意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只是最好差人留意着他动向。”

何满舵已带人离开了。

此地距小市不远,如意便独自散步回去。

夹道花树烂漫,风暖气清。她散漫的想着心事。

忽就有人从树上荡下来,一个翻身,轻巧的落在她跟前。

那树上枝桠摇晃不止,满树杂花摇落,缤纷如雨。顾景楼就在那花雨中回身面向她,笑眼弯弯。

“——你又何必找人打听,直接开口问我,我必无隐瞒。”

如意下意识向四周望了望。

顾景楼笑道,“没藏着人。”

如意不由头痛——是了,凭顾景楼的功夫,谁能看住他?还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便问道,“你要离开南陵?”

顾景楼笑道,“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

“来讨我的剑啊。临走前不是交托给你了吗?”他顿了顿,惨淡的试探道,“你不会给我丢掉了吧——”

如意道,“没丢,但我还不能还给你。”

顾景楼微微眯起眼睛,“哦……”片刻后他又笑道,“其实我真要用剑时,有与没有都是一样的。”

他脚步几错,如鬼魅般倾身上前。如意错步躲闪,却忽觉着腰上一重。她羞恼的抬手推他,顾景楼却并未再进一步——他只按住了她腰间短刀的刀柄。顾景楼侧头给了如意一个笑容,脚下一点,后仰着退开。

那笑容令人莫名的恼火,如意探手去拦,顾景楼躲闪时却似乎愣了一下。几个后退,便同如意拉开距离。

他握着那柄短刀把玩,挑衅道,“——我要用时,随手抢一把来也是一样的。”

如意咬着嘴唇不做声。

顾景楼顿了顿,才略迟疑道,“你的右手臂……”对上如意羞恼的目光,他下意识的将话吞了回去。

这场面略有些尴尬,他话说得便不那么流畅,“那长剑我自幼便带在身上,非得拿着它才觉着安心……适才那人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幼时差点被人溺死。你看这么重要的东西我都乖乖的交给你了,你还不信我的诚意?”

如意只伸手道,“把刀还给我。”

顾景楼乖乖的上前,把那短刀递过来,“别生气了,我的短刀不是也借给你用过吗?”

如意只将刀夺回来,低头插回到刀鞘里。

顾景楼道,“咦?我们的刀好像是一双鸳鸯刀。”

如意恼怒道,“闭嘴!”

顾景楼这才抿唇一笑,道,“好。”

如意顿了顿,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又道,“你的刀,稍后我会差人给你送回馆舍里。”

“你改了主意?”

“是。”如意道,“你说服了我。”她又问,“那么,你还有旁的事吗?”

顾景楼又弯了眼睛,笑道,“有。”

如意道,“请讲。”

顾景楼便抬手折了一枝花,递给她,目光含笑,道,“我觉着我们两个很有缘分。你看我接连三次渡江,遇到的第一个人都是你……”

如意看看那花,再抬头看看顾景楼。忽就明白了些什么。

她立刻面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羞、是恼——这个人明明和她的姐姐有婚约,也明明知道她同旁人有婚约,却还是这么直白的撩拨她。

她扬头望回去,克制着情绪,轻讽道,“我一日三次到江边,遇见过千千万万的人,却只遇着你三次,这缘分委实浅薄了些。”

顾景楼依旧看着她,眸中笑意却褪去了。

如意又道,“不过,尽管只遇着三回,可鲜明如你的,也着实少见。”

顾景楼道,“哦……怎么说?”

如意顿了顿,道,“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敢告诉我,有朝一日建康城也有可能会被攻破的人。”

那一日的对话,如意每每想起来,都觉得触目惊心。

——那一日顾景楼不但说了建康可能会被攻破,还曾说,你焉知入城勤王的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

看似无心,却令她无法不在意。

这个人知道城中有李斛的内应,却说不知道内应是谁。

当然,这是有可能的。

这个人说顾淮恰好遇刺,故而他没有将天子的旨意传达。

这也情有可原。

这人说腊月里顾淮忽然要北上勤王,是因为顾淮终于意识到援军不可靠。

这也很自然。

一切按着这些巧合发展,那么,若没有最后一个巧合——秦州求援的使者到来,令顾淮临时改变主意放弃勤王北上御敌,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顾淮在建康城中兵力消耗殆尽,勤王部队尽失民心、糜烂不堪的情形下,以雷霆之势杀来,诛李斛,救天子于水火。而后携重兵与重威入城。他便将成为这场叛乱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