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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82)

如意心下便已了然。

她当然不会开口留客。步氏也并未有什么出格的举止,很快便笑道,“看来我们得改日再来拜访了。”

二郎进屋前,依稀觉着梅花林的那一面有人正看向他。

他生性警惕,当即便看过去,却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已同他对上了目光,却怔了一怔才慌忙回过神来,随即便逃一般的扭过头去继续赶路——那条路却通向这院子的角门。二郎望过去,见在门边等那小姑娘的女人略有些眼熟,便料想是太守府的内眷来探望如意。只是不留神同他相逢罢了。

他心下戒备略松懈,这才进屋里去。

屋里落了帐子,医女正在里头给如意更换草药和纱布。

二郎便给自己倒了杯茶,且等着她。瞧见她桌上信匣子没有落锁,上头随意搁了两张半折半开的信纸。略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拿起来却听里头如意问道,“今日怎么来这么早就过来?是江州有消息了吗?”

旁的诸侯都可以不必在意,唯有顾长舟威望素重,又控制着长江之南大片土地,他的立场不能不问。偏偏江州的消息迟迟不到,这阵子他们都等得很焦虑。

二郎道,“还没有。使者到了豫章,连他的面都还没见着。”又反问她,“陈家内眷常来看你?”

如意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虽是来看我,却未必意在看我。”

二郎顿了一顿,才问道,“怎么说?”

如意已换好了药,医女用铜盆端了纱布出来清洗,经过二郎身边。二郎看那纱布上已无血渍,肩膀便略略松懈下来,快步上前为如意打起帘子。如意正在整理胳膊上的吊带,觉出光线明亮,不由抬头来看。

她活动不便,二郎便上前替她打理,问道,“还是不敢动吗?”

他已比如意高了半头多,靠得近了,如意目光便扫到他脖颈上。看到他竟然有喉结,不由就愣了一愣。道,“……好多了。”

她也没再多想,只接过话头来,道,“……只是我私下揣摩罢了——陈家似乎想将女儿嫁给你。”

二郎眉头不由皱了一皱,先感到的竟是恼火。

然而这其实并不是件稀罕事——为平定乱世解民于倒悬而追随他的仁人志士并非没有,但想来也没几个。更多的人追随他还是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他们觉着他最有可能平定天下、履践至尊,故而将身家性命压在他的身上。

为此嫁个女儿给他,根本就是顺理成章。毕竟婚姻是天然且牢固的盟约,是共富贵的有效保障。

何况他还尚未娶妻。

这一场叛乱平定下来,不知有多少人想嫁女给他,甚至都未必非要为嫡妻。

而他似乎也没理由拒绝——若当真拒绝了,反而幼稚愚蠢。

然而当着如意的面,他却不大愿意提这件事,只道,“随他们去。你若觉着烦得很,不见就是。”

要说有多烦人,也不至于。

如意只是想到小陈氏被强按着头押到她跟前一般,消极抗拒着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下便有些难受。

可是她也早不是天真无知的小姑娘了。她知道在这整件事里,小陈氏的意愿有多么的微不足道。

她便说,“想来他们也不会来走我的门路,倒没什么烦不烦的。”陈家还不知道她是二郎的姐姐,比起找她,当然还是找二郎手下得用的谋臣更体面方便些。

她犹豫了片刻,终还是又说道,“只是依我看,陈姑娘未必愿意。”

二郎只垂着眼睛,随口应道,“哦。”

他淡漠得仿佛事不关己,如意心里有些懵,忍不住便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二郎略有些不耐烦。

可还是如实答道,“若无人提这件事,当然最好。”

若提了……左不过就是娶一门亲罢了,非常时期甚至也许连婚礼都不会有,他需要给出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分罢了。在大局和利益攸关之下,若只需嫁娶一个女人便能调和诸多利害,他当然不会不合时宜的拒绝。

如意只是木愣愣的看着他。

他们太熟悉了,只是看表情就能猜透彼此心中所想。

她的目光渐渐由浅浅的期待变作了然之后淡淡的失望,可其实她其实既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也不真的明白她在失望些什么。因为这答案她早已预料到了。

最后她也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哦。”

——相比较于他们要做的事,小陈氏真的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罢了。

第七十章

二郎帮着她打理好了吊手臂的带子。

如意略觉着气氛尴尬,便起身出去。一边道,“我刚刚收到了益州的来信,正有事要和你说。喝茶吗?”

二郎便上前,抢先帮她斟上水,又帮她端到座位前。

如意笑了笑,也不同他争抢。瞧见信正搁在信匣子旁,便知道他适才已私底下看过了,不过想来他也没看完。她将信拾起来,重又拿给他。道,“褚时英是舵里的三把手,常年出入益州行商,和益州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有些交情。”

二郎也并不掩饰自己看过这封信的事,直接翻到第二页,一眼扫过。

信上说的是件大事,但也不算什么大事。

——益州有官员劝说益州刺史、巴陵王萧恪称帝,萧恪明拒暗喜,私底下正在打造车舆冠服。想来是已准备要称帝了。

二郎看完信,也只轻笑了一声,道,“叔父真是心急。”

萧恪是天子的四弟,被封到益州已十七八年。益州这些年来富庶安定,商路四通八达,也算是他治理有功。

李斛之乱改变了太多的事,乱世之下,众生百态尽数浮诸水面。相较而言他这个叔叔的作为其实都算率直坦荡了。

二郎只道,“随他去吧。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讨伐李斛。”

他心里当然也很不痛快。虽说如今四面强敌环伺,他不能放着仇敌不料理,先同亲人厮杀。但萧恪既然有称帝的野心,就必然有谋害他的意图——毕竟维摩之后,他才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必得先杀了他,才轮得到萧恪这一众人。

如意看他心有怒意,只压抑着没发作罢了,便道,“益州也不是没有有识之士,不妨暗地派人去游说益州士子,令他们劝止四叔。若不行就再做打算。”

二郎道,“车舆冠服都已造好了,当美梦正酣的时候,哪里还听得进劝说?只怕说恼了他,他反而要开杀戒。”他知道如意的顾虑,便安慰她,“放心,我分得清轻重。益州倒是易于偏安自守,可要出兵东西却没那么容易。就先让四叔替我守着巴蜀,也免得贼子和西魏趁虚而入。至于其余的帐,等料理完此间事再和他算。”

如意见他确实想明白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她只暗暗的想,还是该选些人去益州游说——未必一定要阻止萧恪称帝,但必须要拉拢住蜀郡士子。只要这些人心向着二郎,等到收回益州时,便能省去许多征伐和战乱。

那么,该怎么拉拢这些蜀郡的士子?

她暗暗思索着。

长睫低垂,阳光柔媚的洒落满身,莹润明净如玉人一般。

二郎看着她,一时竟觉着脑中烦乱被清空了一般。这世上也许再无人能令他这么安心和依恋了吧,他不由就想。

如意片刻之后才觉出屋里静谧非常,便疑惑的望向二郎。

二郎便道,“我再借你的人用一阵子。”

如意略微不解。

二郎便道,“就是何满舵、李兑他们。”他便说,“从台城被围困算起,顾长舟已经有近四个月没消息了。派去的使者总见不着他,这很不寻常。我想再派旁人去江州打探消息——若论打探消息,他们比旁人好用的多。”

如意才明白过来,便笑道,“他们跟了你也四个月了,你竟还没将他们拉拢过去?”

二郎却并未如她所料那般傲娇的羞恼起来,他面色分明当真阴暗起来,“他们对你比对我忠心得多。先前也只是听你的指派姑且为我所用罢了。若调拨得太远,他们就未必愿意了。”

虽他语调平淡,也隐隐带了些孩子气的不甘。可如意听着不知为何便调笑不起来了。她看着二郎,许久之后才觉出自己搭在脚踝上的指尖不知何时冰冷起来。那感觉她不常有,却也并不陌生。她只有些恍惚——那随着二郎的的话语如冰雪版渗进她心里的感觉,似乎是警惕和畏惧?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疑惑的想,怎么回事。

二郎面色已恢复如常,似乎对她的沉默有些不解。

如意便也将那不知所谓的直觉抛之脑后,耐心的解释道,“何老大和李兑确实在市井里散漫惯了,不懂令行禁止那一套。不过商队里确实有人志在高官厚禄,只是不得志罢了。也有些人爱财,是受雇佣而来。他们都有一技之长。你只管招募,若能令他们动心,自然有人愿意跟着你。”又道,“你说向我借,可其实你差遣不动他们的事,我去差遣,他们也最多念及先前的交情,勉为其难一次而已——我这边商队运作的法子,和你幕府里是不一样的。”

二郎讶异道,“你不介意我去你手下招募人手?”

就算如意只是个女孩子,但谁敢说她所做的就不是功业?她经营这只商队多年,最终打造出一支非比寻常的队伍。也许如意自己不觉着,但二郎做的事越多,接触的人越多,便越清楚,一支拥有如此多的人才,却几乎不曾因为竞争而内耗过,彼此间协作得天衣无缝,还能令她如臂使指的幕僚团队,究竟有多么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