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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75)

萧懋德咬着块儿鹿脯,转着眼睛想了想,抬眼道,“她若逃了出来……你猜她会向那边去?”

亲信道,“这就猜不出了,不过,”他眼珠一动,道,“其他三面都是李斛的亲信重兵把守……”

萧懋德斜眼望着他,片刻后扬了嘴角笑起来,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口,道,“——派人仔细盯着点儿。”

不到午时,便有探子匆匆传信回来,道是有一行四人正从牛首山谷骑马向南边去。当中一人看行容,确实是个美貌的少女不错。

萧懋德心下正发痒,闻讯进营帐里便抓起铠甲,喜形于色的吩咐带足人手,孤要亲自去探探敌情。”

萧懋德带人追到牛首山和将军山之间的山谷,果然见泥泞的道路上有马蹄印。那痕迹尚新,正是往山谷里头去。

临近午时,山间又有些微雨。那雾气不重,却只是交织不散,从外边望去,只觉得烟笼雾绕,十分的幽深。那如山的道路泥泞曲折,尽头隐在雾中。

萧懋德早听说近来牛首山上有零零散散的山贼活动,此刻心里便有些七上八下,一时勒住马首,踟蹰不前。身旁人问,“还追不追了?”

萧懋德望着山林深处——却十分舍不下眼看要到手的美色。

正迟疑间,忽见深处似有炊烟升起。他抬鞭一指,命人道,“去看看。”

士兵上前去观望,很快便回报,“似有三四人在前头生火炊爨。”

萧懋德心中一喜,心想,纵然有些山贼也不过是流民落草罢了,想来也不成气候。若前头的果然是萧如意,岂有错过的道理?就算不是她,能掳到一个美貌少女也不亏。便挥鞭道,“追。”

谁知行至深处依旧不见人影。

那路却越走越深,越走越坑坎难行。萧懋德抬头见两侧山石险峻,古木森然,顶上南北双峰高耸对峙,心下不由骇然。便生出退缩之意。

正要命人后退,忽见前头浓雾中有人影隐现。他不由盯着细看。

那人跨坐在骏马上,身形优雅中带了些冷峭——那轮廓优美如画,纵然隐在雾中看不清模样,也知必是极好看的。但并不是个女人。

他立在道路中央,正面向着他。他分明就看见他了!

萧懋德不知怎么的就屏住了声息,宛若被猛虎盯上的猎物般,全身都被定住。紧绷着,发不出声音,且动也不能动。

忽有一刻,迷雾似是散去了。他正对上了那人漆黑的,冷漠如冰却又带着诡异的嘲讽的目光。那人抬手猛的一挥。

——那是萧怀朔!他是来杀他的,他中计了!

萧懋德猛的拨马要逃。然而就在那一刻,山上一声巨响,泥土裹挟着巨石、草木宛若洪流般滑下,只瞬间便将他身后退路吞没了。他所带来的那百余人片刻间折损大半,剩下的人马相互推挤践踏,哀嚎惨叫不绝。

这突入其来的山崩显然也出乎萧怀朔的预料,所幸他的人马都埋伏在崩落的山坡两侧,并未受到波及。

短暂的怔愣之后,两侧伏兵终还是从命杀出,飞快的将战场收割干净。战斗只在片刻间便结束了。

萧懋德被押到二郎跟前是还抱着头在瑟缩,忽见如意立在二郎身旁,他忙高叫“饶命——”。

何满舵踢了他脊背一脚,迫使他再度跪下去。

又低声催促如意和二郎道,“该怎么处置他?”又道,“快些决定吧。适才已经有一次山崩了,还不知有没有后续。我们得赶紧离开。”

如意只望着二郎。

二郎道,“——杀了他!”

一直到出了谷口,二郎依旧一言不发。他目光空洞,宛若所有感情都被埋葬了。

漫天细雨,烟雾迷蒙。他们尘泥满身,狼狈落魄。

如意在谷口回望牛首山。此山是金陵南面门户,京城常以“天阙山”称之——据说当年东晋定都建康后,曾想在南门外修建城阙以彰显威严。某日君臣出城南望,见牛首山南北双峰对峙,十分雄壮,丞相便道,“此天阙也,何烦改作?”1于是金陵城便不再另建城阙,而以牛首山为南阙。

故而尽管此山离台城已甚远,但不出牛首山,就不算是真正离开金陵地界。

如今,他们终于走出牛首山了。

可他们的父母和兄姊依旧被困在城中,性命掌握在仇敌手中,随时可能遇害。

而他们抛下父母兄姊,抛下的同生共死的道义,独自逃出来了。

如意能明白二郎此刻的感受,能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杀了萧懋德才能真正离开建康。他们杀的是叛徒、逆贼,是将天下和家族祸害到此种境地的罪人——可他们对萧懋德的仇恨,何尝不是对那个抛弃家人独自活命的自己的憎恨。唯有迁怒、归罪于此人,唯有将萧懋德杀死,他们才能掩埋掉心中的罪恶,继续前行。

二郎道,“阿姐……”

如意只将他的头按进怀里,紧紧的抱住了他,哑声道,“……我在。”

第六十三章

雨虽不大,却一直没有停。

水汽浸透了衣衫,棉衣早已失去了避寒的功用,便如沃在身上的一层软冰。如意只觉得整个人都冷透了。

二郎便吩咐,“就近寻个村落,稍稍修整一下。”

此刻他们已进入江宁地界——叛军自慈湖渡江,从南向北进攻建康,故而江宁县首当其冲。不过江宁多农田,百姓以稼穑为业,大都安土重迁。逃难者少。而此地山矮水多,湖泽河流遍布,易攻难守。故而叛军劫掠过后,并未在此驻军。

一行人的紧绷的精神都不由松懈下来。

如意闻声也回过神来,道,“阿娘曾叮嘱我,若路过江宁,务必去看看翟姑姑是否平安。”

——二郎和如意相继出宫立府之后不久,徐思便将翟姑姑也送出宫去荣养。原本一直居住在东长干来着,但叛军渡江前她忽然说想回乡看看侄儿一家。徐思才派人将她送回江宁县,李斛便杀过了长江。两边就此音讯不通,徐思一直牵挂在心。

二郎便问,“翟姑姑家住在哪里?”

如意道,“似乎是叫做横陂村。”

何满舵插嘴道,“那还要再往前走一段——少当家的可看到前边那条河了?”他抬手一指。

如意顺着望过去,果然远远的看到前头有条斜穿而过的沟壑,更远处弯道上还有座简陋的石桥,想来就是何满舵所指的河流。可她并未看见河中流水——江南很少见枯水的河道,何况是在这么多雨的季节。她略觉着奇怪,便道,“看到了,可河里是不是没有水?”

何满舵道,“这河绕着牛首山流过来,想是前头滑坡淤塞了河道吧。”又道,“这条河就是横溪,过了河一直到对面那座山,中间那片高地便是横陂了。”

向前还有一二里地的模样,二郎见如意瑟缩的厉害,便吩咐,“加紧行路。”

李兑却忽说道,“噤声——”

从牛首山出来时他们一行有近两百人,一路奔逃至江宁,也并无几人掉队。只是人疲马乏,渐行渐缓。尽管如此,队伍里也没什么抱怨之声。李兑提醒之后,更是一声人语都不闻。只马蹄踏在泥路上践起的泥水之声,不时的马鼻喷气声,还有漫山遍野沥沥淅淅的细雨声。

二郎看了李兑一眼,李兑施了个眼色,二郎立刻便下令,“都戴上头盔,备好武器——”

话音未落,便听见两侧丘陵中马蹄震响,喊杀声起,有两队人马斜斜杀出。

人马未至,先有一波羽箭如飞蝗般射来。所幸距离过远,大都没有射入阵中。然而还是有几个骑士中箭坠马,其中一枚流矢正擦着二郎的脸颊飞过。二郎瞳子不由一缩。

追兵足有四五百人,是他们的两倍之多。一行人慌忙掩护着二郎脱逃。然而他们这一路从石子岗到牛首山再到江宁,一日之间在雨雪泥泞中辗转奔逃了几十里路,人还罢了,马力却已不继,眼看着追兵越来越近。二郎手下武将只能杀回去暂且拖缓追兵,由李兑和何满舵几人保护这姐弟两个先行。

箭矢如雨,如意只能拼命将身体贴上马背,抓紧了缰绳任由马自己奔逃。视野早花成一片,耳边全是风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跑。她恐慌的扭头寻找二郎的踪迹,见他确实跑在自己身边,才稍稍放心。

然而忽然之间,二郎迅速的落后了——只一瞬间便掉出她的视野。

她拼命回过头去,却见二郎胯下的马摔倒在地上,而二郎正从泥泞中爬起来——后头敌兵眼看就要追上来了。

如意猛的便从慌乱中回过神来,她飞快的拨转马头,不管不顾的奔回去。

——她终于抢在追兵前头,回到了二郎身旁了。

她伸手试图拉二郎上马,然而他们的手都湿滑将冷,一用力便滑开。她绕着二郎转了几次,两只手却始终握不到一处去。

眼见追兵越来越近——所幸他们自己的人手也适时杀了回来,同追兵混战到一处去——如意忙从马上跳下来。

二郎在同她说话,但她耳中到处都是人的嘶吼喊杀声,马的嘶鸣声、刀剑碰撞和刀砍入肉的响声……她听不清。她只扶起二郎,努力将他推到马上去。

追兵已然要围上来,她已来不及上马了,只能全力去拍马臀,令二郎先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