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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72)

“传令……”

他正要开口,忽见驰道上有火把移动。分明是有人骑马从城中出来,看方向,应当是去往龙尾坡。

徐仪心中立时一喜——果然是台城失火了,他想,此人必是去龙尾坡调兵入城救火——看来运势依旧站在他这一边。

“拿住他,留活的!”徐仪一挥手,悄然吩咐道。

台城,广莫门。

这一夜多事,宫城中四处火起。城门尉先是接到严命,不论城内发生什么混乱,都一律不准开启城门。但随后宫城火势迎风暴涨,眼看竟有蔓延到宫外的趋势,城内忙又派令官出城调拨军队。

到处都是奔跑救火的人,城内一片混乱。

城门尉在城楼上遥望宫城火势,心下也不由惶恐不安——守城之人大都有经验,内城几处同时失火往往是密谋暴乱的征兆。虽说他的任务只是守门,但想到这数月来他们在金陵造下的杀孽,也不由感到骇恐。如今城内活人除他们自己的驻军外,恐怕都和他们有死仇。万一这些人都趁乱而起……

所幸此刻火势只限于宫城内,只盼大火千万别蔓延到宫外——城门尉正想着,外头便有人叫门。却是奉命入城救火的军队到了。

他匆匆查看符印,确认无误,忙命人打开城门。

入城军队并不多,只六七十而已。然而个个兵马精壮,兵甲湛然。那领头的将军极年轻英武,目光深邃坚毅,不苟言笑。

城门尉随口道,“怎么来得这么快?”那将军抿唇不答,只目光一瞟,周身浓重的兵威和杀气令城门尉不由一缩,再不敢多问了。

宫城,北寰门。

城楼上火势已然扑灭了,浓烟从焦黑的门楼柱上腾起。城楼上到处都是水,被无数双靴子践踏过后,地面上乌黑泥泞。

宫门尉正在武器库里检点损失——大火正是从此处烧起来,从砖石墙上被烧黑的痕迹可以轻易判断出,曾有人将薪草抱到此处。薪草易燃且多烟,可以轻易在城门楼营造出浓烟滚滚的气氛。

——至少城门楼上并非失火,而是有人蓄意纵火。

宫门尉即刻命这一晚值守的士兵上门楼集合。待人手齐聚之后,甚至都无需点名盘查,宫门尉立刻便意识到,李兑不在其中。

他不由暗叹糟糕。若李兑是内奸,那他今夜的作为起码也要被治失察之罪。且李兑极善交游,今夜守门的士兵几乎全都同他交好,宫门尉甚至不敢确定这些人中是否还有李兑的内应。

他即刻抽调出自己的亲信,命他们把守住宫门。将其余的人一律暂且看押起来。

宫门尉本意亲自盘问——但宫城内的大火已然绵连成片,城内所有人都被从梦乡中惊醒过来,纷纷扰扰的忙着救火。因人手不足,宫内传令出来,命调拨外头的驻军入宫救火,也协助镇压局势——他根本就没有关起门来细细盘查内奸的时间。

很快,外头便有人叫门。却是早先递过牌子,奉命入宫来送薪炭的门郎官,一个叫刘峻的世家子。

宫中大火的时候,他竟还敢进来送柴——宫门尉简直火冒三丈,立刻驱逐道,“今夜禁止闲杂人等入城,你改日再来吧!”

刘峻只道,“奉命而来,你说改日就改日?”

“奉你娘的命!宫中有人纵火,你却来送柴,莫非和乱党是一伙的?”

“你别血口喷人!宫内失火,贵人们危在旦夕,你却不放人入宫救火——莫非这火是你们放的?”

刘峻难得谋到入宫的机会,却不肯就这么放弃,他只寸步不让,心底暗想是否能趁乱强闯进去。

两边瞬间剑拔弩张。宫门尉手按在刀柄上,目光紧盯着刘峻。已准备随时撤回门楼上。

却在此刻听闻马蹄声响,有数十名骑兵汹涌而来。

宫门尉惊得头皮发麻,即刻就要入城,却听下头喊,“武威将军崔宣麾下校尉徐如,率骑兵六十名,奉命入宫。”

宫门尉听是自己人,心下先长松了一口气,立刻道,“印信呢?”

见确实的大司马府的印信,忙回头指挥,“快开宫门……”又道,“此处有意图闯宫门的乱贼,徐将军助我拿下他!”

那年轻的将军便在马上冷峻的望向刘峻。

四目相对。

那将军缓缓拔出腰间长刀。

宫门尉看向刘峻,指望他就此知难而退。谁知眼前忽就一花,那刀身澄明如练,转瞬便已切断他的脖颈。

其余的守卫见状大乱,纷纷奔向门楼,大喊着,“快关城门——”

然而一切已是晚了。徐仪手下起兵大半都已入城,徐仪杀死宫门尉便是一个信号,他们即刻大开杀戒。楼中守卫先是被李兑灌醉,后又遭遇火灾,还有许多人手被自己人关押起来。接二连三的劫难已剥夺了他的战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北寰门内外已被徐仪清洗了一遍。

徐仪手中长刀比在刘峻脖子上,“你投敌了吗?”

刘峻忙道,“沭阳公主在承香殿,徐妃和舞阳公主在辞秋殿……我虽投降,却并未事贼。今夜入宫是为了救她们出来!”

徐仪道,“天子和太子呢?”

刘峻一滞,羞惭道,“都在贼子手中……”又扬头规劝徐仪,“东宫守卫比台城严密十倍不止,你还是不要以身犯险了。”

徐仪收刀归鞘,回头吩咐裨将,“守住宫门。”随即刺马,带了十来个人急驰而去。

宫城,承香殿。

琉璃点燃了殿内所有帐幔,大火从内而起,转眼便烧透了门窗。

宫娥和侍卫们逃出去之后,才发现不见了沭阳公主,然而无人敢冒着火势闯进去,只能纷纷扰扰的一面呼喊着琉璃的名字,一面拼力救火——又急忙差人去徽音殿里禀报。

然而这一夜宫中起火的并不只有承香殿。辞秋殿的火势比承香殿中更早蔓延开来,此刻宫中仅有的驻军大都在辞秋殿中救火,一时还无人能顾及承香殿。

琉璃跌跌撞撞的赤脚奔走在空荡荡的宫殿里,钗环散乱,衣裙委地。

——明日便是她和李斛的婚礼了。

她本想在大婚夜里杀死李斛,而后自我了结……可是她做不到。她知道自己和李斛武力悬殊之大,她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洞房之后,趁着李斛入睡戒心松懈时下手,才有可能成功。可她已不是个小姑娘了,她很清楚洞房意味着什么。只要想到自己不得不在这个害死她父母的逆贼身下婉转承欢,她便觉着自己就要疯掉了。

她忍不下的,她决然忍不下的。可是她到底该怎么办?谁来教她怎么办……

她靠着墙颓然坐倒,心想若自己就此死去就好了。

她阿爹已不在了,阿娘也已死了。再不会有人来救她,事到如今她才知道自己竟软弱无能到这般地步——她既不能上阵杀敌、守卫她的家,甚至也没有胆量如豫让般自残牺牲,刺杀仇敌。

她像个孩子一样将头埋进膝盖,嘤嘤的哭起来。

她想,明日她爹娘的头七了。她怎么能让她阿娘白死?她阿娘若看到她此刻的模样,又该多么恼火失望。

她得振作起来替他们报仇——她必须替他们报仇。

火势已快蔓延到后殿了,空气灼热,呼吸间肺都在隐隐作痛。

她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来。

她听人唤道,“琉璃——”随即便是重重的一声响,有人撞开房门冲了进来。

看到那个人的脸的瞬间,怒火涌上琉璃的胸腔——那是辞秋殿徐妃。

徐思上前拉住琉璃的手臂,道,“跟我来——”

琉璃一把甩开她,愤怒道,“你有那么多机会杀死他——为什么你没杀了他!”

徐思回过头来望着她。

琉璃目光赤红,泪水已在灼热的空气中蒸干,她声音嘶哑着,“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不像你是个没种的懦夫,我要留下来替我阿娘报仇。我要杀了那逆贼——”

徐思只道,“然后呢?你打算怎么杀他?”她进逼上来,“是打算和他同归于尽吗?”

琉璃未来的及作答,徐思已一巴掌扇上来,“这是替你阿娘打的——你若真有骨气,就想想怎么好好活着,把李斛送下地狱吧。谁还不会死?你敢活吗?”

琉璃只捂着脸,泪眼朦胧的望着她,徐思伸出手去,道,“你表哥张贲带人杀进来救你了。我再问你一句——你走不走?”

琉璃的倔强终于崩溃,她只哭道,“我要杀了李斛,我要替我阿娘报仇……”

徐思将她圈在怀里,半扶半推着她从火场中走出,“会,你会——只要好好活着,总有一天你能杀了他……”

——没有人知道,李斛入城哪天,徐思的袖子里也藏了一把匕首。

她是真的想,宁肯同归于尽,宁可不成而死,也不愿再落尽那恶鬼手里了。

杀身成仁对她而言,在很多时候都是最轻松的选择。死在那一刻至少她能留下壮烈的美名,令她一双子女日后过得轻松一些。

可是总有人要活下来,图谋将来。总有人要活下来,替两个沦入敌寇之手的女孩儿周旋,从李斛手中保护她们。

原本张贵妃是比她更合适的人选——毕竟是太子的生母。

可这也只是“应该”罢了。张贵妃比她更加烈性如火,她本也不该指望张贵妃能在这种局面下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