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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69)

今日李兑终于得到机会,前来和如意接触。如意向他索要武器,他便给了如意这柄短刀。

徐思也只沉默了片刻,便以手蘸水,低声对如意道,“我画,你记。”

如意垂头不语,徐思便提醒他,“如意——”

如意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泪水,她只摇头道,“我不逃。”

徐思站起身来,恼火的望着她,如意便去拉徐思的手,压抑着啜泣声,道,“阿娘不要再去见那畜生了……我和阿娘同生共死。”

徐思便觉酸楚上涌,她想,是啊,女儿已经大了,这些事当然瞒不过她。

可她也不能辩解说自己不曾受辱——李斛并没有放下怨恨,为了折辱徐思,这几日他在徽音殿中淫乐时都会将徐思叫去侍奉。所幸徐思年纪已经大了。何况她这种饱经苦难却依旧不曾被折断的女子,纵然威逼她宽衣解带,也只陡然显得自己黔驴技穷罢了。故而李斛并没有自取其辱。他只令徐思如下仆般做些粗活,和新晋的美人一道以言辞折辱她为乐事。当然偶尔也免不了皮肉之苦,但头一个责打徐思的美人被李斛活活鞭笞致死后,纵然李斛命美人们折辱她,她们也都不敢过于放肆——到头来反倒是徐思接连见人在她面前被虐杀,有些不堪重负了。

徐思便道,“可阿娘还等着你们逃出去后,能带人杀回来救我……”

如意只睁大眼睛,泪眼朦胧的望着徐思。

徐思抬手捧着如意的脸,轻轻给她拭泪,叹道,“罢了,也好……阿娘也舍不得你去冒险——”

可如意抬手拉住了徐思。她粗鲁的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竭力压制着不让自己继续哭泣,“阿娘画吧……我一定全都记下来。”

徐思便以指为笔、以水为墨,压低声音仔细的给如意讲解禁城中叛军的大致布防,何处可能有能接应如意的人。

——自台城被围困后,徐思便一直在安排后路。对于台城内的布局她谙熟于心,这些日子也曾留心观察和打探叛军戍防的状况,虽不敢说十拿九稳,但以如意的功夫再加上李兑等人的接应,确实可以冒险一试。总好过在李斛的淫威下生不如死的过日子。

“你也不必过于担忧阿娘……”到最后徐思宽解如意道,“李斛还没找到你弟弟,他还要留着我当人质。听说你舅舅在寿春也打了胜仗,东魏人国力有限,先前同北伐大军作战时已损耗过多,这一败之后必然无力继续南下。待你舅舅腾出手来,李斛就更不敢对我怎么样了。”她说着便顿了一顿,道,“虽说似乎先不必顾虑这么远的事,可阿娘还是想问一问,你离开台城后,是打算跟着二郎,还是去找你表哥?”

如意道,“表哥和二郎也迟早会汇合。”

徐思叹了一声,道,“是啊……”

毕竟如意连辞秋殿都还没逃出去,此刻忧虑这些确实是太远了。徐思终究没有再多问,只摸了摸如意的头,又轻轻叹了口气。

承香殿。

琉璃又一次打翻了宫人们呈上来的饭食。

婢女们都不敢劝她,只小心翼翼的将东西打扫干净,吩咐厨房去做新的来。

自张贵妃去世后,接连两日琉璃都滴水不进。两天前辞秋殿徐妃悄悄冒险来看她,同她说了几句话后,她才终于肯吃东西。

然而也是一不合心意便掀桌子砸碗的发脾气,十分的难以侍奉。

不过宫人们敬佩张贵妃的气节,也怜悯琉璃的遭遇,并没有因此对她有什么怨言。

最初的时候琉璃还知道哭,那哭声哀痛得旁人听了都想落泪。可后来她连泪水都没有了,整日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床边。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看她的目光便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眼里有种只有下定了同归于尽的决意的人才有的,混合了疯狂和死寂的决绝。

所幸李斛忙着奸淫天子的后宫,虽下旨安排了自己和琉璃的婚事,却一直没到琉璃房里来。只令人大张旗鼓的替他筹备婚事。

婚事就在两天之后。

宫人们并不觉着琉璃能成事,可也都不曾出言打破她的幻想。甚至还隐隐期待李斛一时大意,真让琉璃得手。

——这个魔头入城五天,所做尽是杀人和劫掠。听说城中人已不到江河中去汲水,因为江上河中尽是浮尸。建康城中但凡还有一丝志气的人无不盼着他死。只都畏惧他的淫威不敢铤而走险,唯有寄希望于一二义士的刺杀和四方诸侯的征伐罢了。

因此收拾完杯盘后,宫娥虽立刻便发现少了一根银箸——那银箸分明就踩在琉璃脚下,也只是默然垂下头去,静静的退了出去。

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琉璃才将脚挪开,不动声色的拾起那根银箸,悄悄笼在了袖子里。

第五十八章

朱雀航外,伏契故宅。

这座临近石子岗的别墅已荒废了二十余年,木朽墙颓,荒草丛生。

别墅的主人是前朝大司马伏契,他是前朝那个疯子皇帝海陵王的心腹,和海陵王一样杀人如麻、无恶不作。曾经一度海陵王说天上人间的美食他尽数尝尽,只不知人肉是什么滋味。伏契便请海陵王到府上,以竹编一丈大的蒸笼,以人乳蒸美人供海陵王品尝。前朝败亡后,伏契满门被诛灭。这宅邸也因为曾住过此等恶鬼,就此荒废下来。兼百姓渲染传播,渐渐成了远近皆知的荒冢鬼宅。

早些年近郊的百姓也曾试图将此地开垦为菜园,然而刨开墙垣和荒草后接二连三挖出白骨,终于再无人敢再打它的主意。

临近傍晚,黑暗沉入废宅,而江南隆冬特有的冷雾从荒园里悄无声息的升起。枯峭的灌木丛中便发出呜呜咽咽不绝于耳的哀鸣。当此之时,任是酒酣的豪侠路过,脊背上也要过一层凉。

可如今建康城中浮尸相累,已成人间炼狱。这个冷寂荒凉的废宅,竟也不显得格外恐怖了。

何满舵穿过一人多高的荒草灌木丛,绕过一堵断墙,来到伏契别墅里一处墙垣半颓的屋子前。

窗轴早已朽烂,破败的格子窗半吊半靠在窗框上,不时在风中发出暗哑的转动声。

房门原本也是近似的情形,但屋里人为了遮风,已将门板整个卸下来,连同几段废木板一同堵在门框上。

何满舵掀开门板躬身进去。

屋里几个人显然已知道他回来,都没有停下手头活计。这些人或是在收拾窗子,或是在劈柴生火……就只有一个年轻的公子无所事事的坐在一旁。先前他也试图帮忙生火,但呛了满脸烟灰之后,他总算意识到自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只能闲散下来。

何满舵走到他身旁,拱手道,“殿下。”

那少年抬起头来,随手擦了一把脸颊。他模样落魄至极,只那一双眼睛在昏暗的余光中依旧明亮平静。

何满舵道,“不出殿下所料,郭润确实叛降了。如今叛军正在城内挨家挨户的搜索,想来是还不知殿下已逃出台城了。”

——尽管一切尽在预料中,但那少年还是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些失望来。但很快他便又道,“外头还剩多少人马?”

何满舵道,“之前趁乱闯出百余人,如今都潜伏在梅子山一带。加上这一回追随殿下闯出来的百余人,共二百三十余。”

那少年便道,“令他们喂饱人马,好好修整,明日卯时汇合。”

夜深人静,少年裹着斗篷躺在毡子铺成的席子上。水汽从底下透上来,入骨阴寒。他冷的睡不着,便干脆将那毡子叠了几叠,当蒲团坐着,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

守夜的人知道他寒冷,便又往火堆里丢了几块木头。忽觉着有块木头手感特别,拿到眼前一看,竟是一段尺来长的白骨。

少年恰睁开眼睛,看到那白骨,漆黑如寒星的眸子便缓缓眨了一眨。声音低哑,“……人骨?”

守夜人道,“想来是吧——不知是野狗从哪里叼来的。”随口说着,便将那骨头如木头般丢进火堆。

乱世里人命贱,死人见得多了,早不当一回事。那少年也只看那骨头缓缓的在火中烧起来,淡漠的脸上只眼中映着一层暖火的颜色。

他没能在叛军入城的第一时间逃脱出去。

——李斛攻城时用了无数手段,大都是被他给化解了去。虽然他以铁面具遮住面容,但他的赫赫威名早已在叛军阵中传遍。故而一旦攻破台城,李斛几乎当即便下达命令搜捕他。

尽管如此,他也只差一步便能逃出——但他在冲杀出去的时候,顺手救下一行被一队叛军劫掠的百姓。而就是这一行人转头便将他的行踪透露给了叛军。城门立刻落下。追兵蜂拥而来,他几乎陷入绝境。所幸何满舵及时同他接头,将他藏匿起来。

台城被围困的三个月里,死者十之六七,横尸满路、烂汁满沟,他以为自己已见识了人间绝境。

但他没料到还有更深的炼狱。

为劫掠财货,也为泄愤。李斛将城中文武及其子弟尽数驱逐到街上,命士兵乱刀斩杀——建康是天下世家聚居之地,那些食甘饮醪的贵胄子弟如牲畜般被驱逐出府邸虐杀。死者三千余。都城九街,车马所经,践踏的尽都是公卿之骨与肉。无数世家灭门绝户。

可笑天子耗尽毕生同世家周旋,指望他们能稍稍让利出来,给天下寒门贤士以进身之阶。却只如蚍蜉撼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