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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66)

徐思便令如意坐下,一面说话,一面将棋子收回到棋盒里。

如意便帮她区分黑白子。

徐思道,“适才你阿爹——天子唤我过去,对我说了两件事。”

如意默然听着。

徐思便道,“你表哥还活着。”

如意手中棋子凋落在桌面上,叮当乱响,她捉了几捉才将那棋子按在掌心,却已无心收拾棋盘了。

徐思便轻笑着,却掩饰不住喜极而泣的和骄傲的心情,道,“他不但活着,还率军去解寿春之围了——天子也是今天早上才得的消息。”

如意道,“阿娘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思便道,“别着急……”

她便告诉如意,原来殿后的大军在北朝军队的埋伏和追击下很快也各自散落。徐仪得知陈则安投降后,便去梁州和宋明汇合,谁知宋明也有降敌之心。徐仪便挟持了宋明,以宋明的名义诱骗陈则安现身,一箭射穿陈则安的脸颊,斩断了宋明的降敌之路。宋明不得不依从徐仪之计,带着大军往彭城撤退。带着败逃之军一路跋涉千里横穿敌阵,可谓险象环生,但徐仪不但不但一一化解,还打了几场胜仗。终于平安抵达彭城。

徐仪本意留宋明协助彭城太守守城,自己率兵去解寿春之围。可惜宋明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徐仪大军才出动,他便又要降敌,被彭城太守一举拿下。如今徐仪已同徐茂汇合,徐仪的使者也到了建康。

她一面说着,便起身捧住如意的脸颊,轻轻替她擦去脸上泪水,道,“如今你总算可以放心了吧?”

如意无声点头。虽还在落泪,脸上的笑容却已止不住——她只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罢了。

她想——果然是表哥。清晨时听顾景楼说起来时她就想,也许徐仪就在其中。之所以没提到他也许只是因为他声名不显,甚至也许只是因为顾景楼一时没想起来。

徐思见她只是笑,显然欢喜至极,这才又道,“还有另一个消息——”

如意直觉这不会是个好消息,可她已半点都不在乎了。她只点头听着。

便听徐思到,“李斛……他可能还活着。”

如意被软禁了。

不过她觉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徐思曾问她,“想见他一面吗?”

如意觉着,她是想的。纵然知道这个人是个禽兽,这么想会让她阿娘伤心,可她也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她的亲生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只是去看一看而已,毕竟这个身世困扰她十几年。就像是一个谜题,如今谜底亮在她的面前,如果不去看一眼,也许这执念会缠绕她一辈子。

可是这又像是一道选择,在门的这一面有她的母亲、弟弟和尚未成婚的良人。而那一面,只是一个谜题的答案。

所以,如意想,把她关起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久,那谜底就亲自来到了她面前。

第五十五章

那是天和五年十月十五日,王琦的守军撤出石头渡的第四天,顾景楼带回消息后的第八天。

石头渡距建康城有百余里,消息总是慢一步送达,不过何缯大军已赶往石头渡的消息确实已送到了。

太子萧怀猷总算能松一口气——虽说换戍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也尽力采取措施避免萧怀朔所提及旧兵已去新丁未至的局面,可换戍时江上防御难免会有些纰漏,他也一直在担忧敌军趁乱而入。不过如今看来是没出什么问题,只要何缯大军及时补上,想来万事无忧。

建康城中风平浪静。

虽说年中刚刚经历溃败,城中百姓也会不时议论前线的颓势,但提及建康城的守备,所有人都觉着万无一失。二百余年来,战争始终被长江天堑牢牢的阻隔在对岸,金陵百姓已习惯了这种安全感。哪怕隐隐听闻风声说是汝南叛军正轻骑进逼建康,也只笑问“莫非他们还能骑马渡江”,都不怎么当一回事。

该揽客的依旧揽客,该做生意的依旧做生意。只江边渔家因江上戒严、也因晨起有雾,寂静懒散的横在江边,不曾出航。

长干里的大市照旧开市,商贩行人熙熙攘攘。

秦淮河上画舫上歌女洗面梳妆,将脂水倒入河中,河面上都涨起一层红腻。

辰时将过,日上三杆,江雾渐渐散去。

急促的马蹄声便在此刻传来。

有骑兵从东南来,自南篱门穿过长干里、朱雀桥,直奔宣阳门而去。路上不躲避行人和马车。

很快便有见多识广的人认出来,这是前线传递急报入京的驿骑。建康城已有二十余年没经历战事,就算是前线溃败时,也没有这种急报入京,一时之间百姓议论纷纷。

最先得知确切消息的是长干里的商贾——叛军已从采石渡渡过长江,正分兵进逼建康。

沿途有百姓、行商望见叛军军容,都说叛军个个面白如鬼、高鼻深眸,正是二十年前屠城灭种、杀人如麻的羯胡。似乎还隐隐有人看见了河南王李斛。他没有死,已从地狱里杀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叛军是怎么渡过长江的,纷纷传言叛军有鬼神相助,才能悄无声息的突然降临。

变故几乎在眨眼间降临,建康城就此风云变色。

不到午时长干里中已是一片混乱。

商贾和百姓急于出城,马车和行李拥堵在道路上。又有流氓趁乱劫掠店铺和行人,官军无法制止,城中治安开始失控。到处都是商女和幼童的惊呼声。

台城里也有如风暴袭来。

驿骑送来的消息确实是——叛军从采石渡渡过长江,正向建康进军。

维摩几乎失去从容,他很想掐着信使的脖子问,“不是让你们严守吗——究竟是怎么让李斛无声无息的渡过长江的!”

但越是在这个时候,他越是不能流露出慌乱来。

维摩只再三确认叛军何时渡江、靠什么渡江,行至何处了,大致有多少人。

待确认之后,他正了正衣冠,命人为他更换戎装——他要去承乾殿面见天子了。

天子比平时醒得晚些,这个时候才刚刚用过早膳,正靠在床上听人读书。临近午时,外头日光明耀,他嫌晃得眼花,便没令人打起帷帐来。

维摩就在帷帐之后向天子请安,道,“城中可能要有战事了,阿爹可有什么指示?”

天子久久没有言语。最后只道,“——李斛渡江了吗?”

维摩艰难道,“是……”

天子叹了口气,才道,“内外军政我都有交付给你了,你只管去办吧。”

维摩领命,前往政事堂,传令召集文武百官。

待维摩离开后,天子才唤决明来,向他询问这几日维摩所发出的政令。

待听完后,天子也并没有什么臧否。只道,“给朕拟一份诏书,朕说,你写。”

待拟定诏书,决明搁下笔,只觉着手上略有些抖。

天子艰难的起身往诏书上加盖印玺,决明忍不住规劝道,“陛下,非常时期——”

天子打断他,道,“……给朕缝进衣襟里。若有万一,你知道该到哪里取。若一切平顺,你也知道该怎么处置。”

决明跪在地上,深深的俯首下去,手上汗渍在金砖上上洇出一圈水汽。他道,“臣明白,誓死不负陛下所托。

二郎闻讯入宫时,维摩已布置好城中防务。

二郎本已寒了心,不想再插手此事。可正如如意所说“你不要以为事不干己便不肯竭力而为,谁知道这些因果应在什么时候”?

他想真是让他阿姐说着了,采石渡换戍一事他没有尽力劝谏,结果就出了纰漏。如今叛军渡过长江直逼建康而来,也恰如如意所说“你以为自己是皇子王孙,就能幸免于难吗?”

除非他准备抛弃父母和姐姐独自逃出建康,否则他必然得与这城池共存亡。

二郎终于还是开口询问,“阿兄已查出李斛是怎么渡江的了吗?”

二郎肯来,维摩心下其实是相当感动的——他早过了天真无邪的年纪,当然知道自己当日所作所为有什么后果。纵然二郎在危难时弃城而去,他也不会觉着奇怪。可二郎终究还是来了。

他便道,“此刻再查这些还有什么用?徒然让人心混乱。”

——李斛能如此顺利的渡江,必然是有内应接应。维摩觉着内应既然在采石渡,必然已和李斛汇合了。也无需在建康城中追查。

二郎却道,“内应未必不在城中。要接引七八千人渡江,起码调动三十余艘战船,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留下些痕迹,正该趁机追查到底。否则万一内应还混在城中,一旦交战,危害还不知有多大。”

维摩心下还是迟疑,“你看该让谁去查?”又道,“万一动静大了,城中将领势必人人自危……”

二郎时常觉着,维摩真的是很聪明——可是也许他就是太聪明了,边边角角的细节全都能思考到,所以一到该决断孰重孰轻时,他的思虑便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一般拦在面前,令人举步维艰。

其实在二郎看来,一件事可以有无数处置方法,有些方法甚至都无所谓优劣。只看你是否抓准了时机,是否雷厉风行,是否能把自己的“一意孤行”变成了所有人的“深信不疑”。维摩所欠缺的不是聪明,而恰恰正是这种高高在上的、令人奉行的决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