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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47)

天光倒不算暗,然而晨起之后天空便灰蒙蒙的,从山谷处看天,狭窄又逼仄。

四面景物都灰扑扑的,却有两只毛羽艳丽的鸳鸯浮在池水上——原本那鸳鸯是一彩一灰,妙音嫌弃灰色的败兴,便全换上彩鸳。下人们奉承畏惧她,自然只知道一味说好,没人敢有什么意见。不过这两只鸳鸯关系却十分糟糕,此刻就在水上拍打着翅膀互踢。

妙音喝着茶茗看它们打架,心下也不知在想什么。

萧懋德却没察觉出她的心事,只以为自己将她侍奉得舒坦了,便开始引着她说正事。

“你打算怎么处置如意那个小丫头?”

妙音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明明知道此刻更该忧虑的是维摩知道了没、知道多少——妙音的心不在焉也真因为此——但听到萧懋德的话,善妒的天性还是立刻就苏醒过来。她就像个冷眼看着丈夫做妖的黄脸婆,一面在心底嘲讽萧懋德大祸临头还不自知,一面又暗暗的恼火嫉恨。便似笑非笑的应了一声,“你说该怎么办?”

萧懋德便拨弄着她的鬓发。在床上他其实是十分霸道粗鲁的情人,也许他自己都没自觉,就只有在算计妙音时他才会格外体贴温柔的待她。而妙音对此却心知肚明。不过她爱的本来就不是他的体贴温柔,她就只是享受他的雄壮罢了。偶尔他有些小心思——譬如他想要一辆逾制的黑檀马车,她就弄给他。横竖她阿爹知道亏待了她,向来对她有求必应。她尽可以肆意的挥霍跋扈,宣泄自己的不满。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看不透萧懋德的心思。

萧懋德果然说道,“我们也得抓住她的把柄,让她不敢到处乱说。最好能将她也拉下水,变成共犯……”

“嗯……但是该怎么办呢?”

“设一个局。”萧懋德便道,“将她骗到这里来,你是她的姐姐,你请她来她岂会拒绝?到时下点药,找个人对她下手,务必将她弄得舒服了……”

妙音不由轻笑了一声,冷冰冰的道,“你还要扯进多少共犯?殊不知牵扯的人越多,暴露的风险便越大吗?”

这话说得正合萧懋德的心意,他便沉声道,“那该怎么办?”

妙音便道,“不如干脆就你来吧。只要让她食髓知味,日后她怕还要求着你弄,哪里还会生出异心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吧。”

萧懋德再蠢也听出妙音言辞异样来,不觉便僵了一下。妙音却不等他开口,已兀自起身,回头静静的望着他,似笑非笑道,“你很不错,比旁人都强许多——但也没舒服到那种地步,真的。”

萧懋德脸色变幻不定,又羞恼,又有些恶向胆边生。扑上去将她压在榻上,“有没有那么舒服,你不是最清楚吗?”

妙音揽着他的脖子肆意的笑,笑了一阵子,目光便柔缓下来。她抬手摸了摸萧懋德的脸,道,“真的,女人的脑子没长在下三路。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蠢啊……”她低笑道,“真以为多长了根蠢物,便能令天下女人都对你俯首帖耳吗?”

“我们还是来做点大事吧。”她说,“你不是说想立我为皇后吗?……去吧太子杀掉吧。”

萧懋德离开后,妙音裹着狐裘,神色疲倦的望着外头暗碧色的池塘。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什么都没有想。

一直到侍婢进屋添加银骨炭时,她才僵硬的起身,长舒一口气,道,“不必添了,已经用不到了。”

萧懋德从公主府里出来,脑中略有些眩晕。

——妙音令他干掉太子,她来把天子除去。萧懋德隐约能察觉出来,妙音是认真的。

萧懋德当然想干掉维摩自己当太子,哪怕有一半的机会他都敢去赌一把,且他杀人越货的勾当做得多了,子杀父、弟杀兄的事在他看来只是平常。他愤恨天子待他刻薄,心里早不知凌迟过天子多少回了。

但他想不到,妙音竟也想弑父!她不但想还说出来了,并且真打算去做!

萧懋德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二姐确实每每出乎他的预料,胆大得令他常感新奇。他们确实是天生一对。

想到天子最心爱的女儿竟想要他的命,萧懋德就感到无比畅快。简直想要仰天大笑。

但他并没有昏头。

妙音的计划分明就十死无生,就算侥幸成功,得利的也是维摩,对他全无好处——他当然不觉着自己能悄无声息的干掉维摩,否则他早就动手了。他脑中盘算着,决定装作不知,只敷衍着妙音,怂恿、坐视她和天子父女相残。

横竖都是一场好戏。

他心下得意,便手脚大开的靠在黑檀木的车厢壁上,随手撩开车窗帘向外看了一看。

却见有一个身影飞快的拐过墙角,藏到了暗处。

萧懋德的脑中猛就一醒——被人监视了吗?是妙音?还是萧怀朔?难道是太子吗?

……

他随即便立刻意识到——他和妙音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那么私密。不论妙音事成还是事败,维摩都必然要竭力追究。到时他很可能会被牵连出来。若事败也就罢了,天子对亲眷极其心慈手软,只要把事全栽到妙音头上,总能躲过一劫。可万一事成,以维摩对他的忌惮,必然会趁机对他下手。

萧懋德心下飞快权衡,不多时便拿定主意,立刻便对车夫道,“去东宫!”车夫正疑惑,他却又改了主意,“不用了,回府吧。”

——就算要告密,也得先稳住妙音再说。

#

“你说阿姐要刺杀阿爹?”

“她是这么说的。”萧懋德道,“也不知她发什么疯,忽然冒出这种想法来……”

维摩本不想见萧懋德——萧懋德对他的居心,天底下凡认得他们两个的人除了天子之外谁都看得出来。就连小沈氏这么怪癖清冷的人,见萧懋德领着他玩耍,也必要跟在一旁。饶是如此,幼时他也曾被萧懋德引到假山水池边丢弃。幸而身旁人警惕防备,才没出什么大岔子。

可想到除夕夜里的事,维摩还是鬼使神差的准萧懋德入见了。

然后便听他说——妙音要弑父。

维摩觉着这个人真的是禽兽不如,淫及姊妹已骇人听闻,谁知他前日还在同妙音温存,今日就将十恶不赦的大罪栽到了她头上。

维摩感到不可理喻——他究竟有什么好处,能将他二姐迷惑至此!

“且不论阿姐说没说、怎么说,”维摩忍不住就刺了他一句,“就算她真做此想,为什么偏偏要对你说?”

“她想怂恿我和她同谋。”论城府,萧懋德这种坏事做绝的恶人哪里会被维摩拿住?就算他从这句话中已揣摩出,维摩对他和妙音的私情心中有数,也还是眼睛都不眨,诚恳得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二姐似乎觉着我对你有什么成见。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这些谗言——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出息,也就跑马走狗玩女人这么点爱好,只想安安稳稳过富贵日子罢了。何况我自幼受陛下和皇后的养育之恩,心里若还有非分之想,岂不是禽兽不如?”

他一番话将自己洗得清清白白。

维摩白被人称赞“敏捷”,遇到这种无赖也无可奈何。

但他也确实听出了萧懋德的言外之意——妙音不止想弑父,还要除掉他。

不过比起弑父来,妙音想对他下手,维摩反而没那么惊讶。天家无手足,他撞破了妙音的私情,妙音想杀他灭口,扶持萧懋德上位——至少听上去比弑父合理多了。至于萧懋德为何偏偏强调妙音想弑父,八成只是想给他个借口,把事情捅到天子跟前罢了。

维摩心中自然难免气氛难过——姐弟手足,妙音竟为这种渣滓,这点小事就要害他。可他同时也很清醒——人心有时就是能险恶到此种地步。

他也能猜到萧懋德告密的动机。恐怕萧懋德已厌倦了妙音,想借此事、借他之手除去妙音。顺便也坑他一把——若是由他向天子状告妙音想弑父,天子会怎么看他?且若妙音动手了,萧懋德自然告发有功;若妙音没动手,错也是维摩来担。

“你有此心,尚且是禽兽不如。空口说阿姐要弑父,总得有什么证据吧。”

果然,萧懋德道,“若有凭证我就直接去找阿爹说了——说真的,我都不知道二姐是不是一时疯话。她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恼火起来什么话都说。只不过这一件实在过于重大,万一……所以我只好来告诉你,让你提防着,有备无患么。阿爹毕竟年纪大了。”

他的说辞竟同维摩料想得分毫不差。也只有这般穷凶极恶之人,才能将十恶不赦之事说得如此轻巧无辜。

他二姐竟是瞎了眼不成?

维摩怒极反笑。

萧懋德一时有些看不透维摩的心思,便道,“事说完了,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

他起身便要离开,维摩却一磕茶杯,道,“急什么,总得弄清楚二姐究竟是不是一时疯话不是?”

侍从们立刻上前拿住萧懋德,萧懋德一惊之下不由大骂,“萧怀猷,你什么意思!不去拿罪魁祸首……”

维摩打断他,道,“你也知道二姐的脾气,也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呢?还是当面说清为好。”他挥手道,“去请永熹公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