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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4)

不过他到底已不年轻了,也只亲了亲罢了。过了一会儿才低缓的道,“这些年朕无时无刻不想着你。”

徐思没有动——她只打从心底里感到倦怠。

天子等了许久,徐思都没回应。他便自嘲的笑了一声,又俯下身去亲她,道,“如今你到底是我的了。给我生个儿子吧,”他就在她耳边诱惑她,“朕把皇位传给他。”

徐思这才有了些回应,她道,“您喝醉了。”

天子久无回声,待徐思小心翼翼的看过去时,才发现他已沉沉睡了过去。那一句话仿佛真就是酒后胡言罢了。

第三章

徐思又有了身孕。

这一次她害喜害得凶,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嗅到孩子身上的奶味,胃里便汹涌翻滚起来。算起来她分娩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体质尚未回复过来,怀得也十分辛苦,日常疲乏嗜睡,少有精神。便不得不暂且同如意疏远起来,更多的令乳母们带着她。

如意才八个月大,也就刚刚会咿咿呀呀挥着小手叫着“娘娘”要徐思抱,还是半点都离不了人的时候。每日醒来被抱到徐思跟前,兴冲冲的伸着手臂要抱时,徐思因为孕吐不令她近前,她那双大眼睛里便会流露出无措和孤单来。

小孩子情绪简单直率,大人们怎会看不见?可天大地大,比不上徐思肚子里的孩子大。

——毕竟这一个可是天子的亲骨肉,说不定还是一个小皇子。

因此乳母们都想方设法的令如意离徐思远一些,免得冲撞到徐思。

如意在殿外木板长廊下玩耍时,便常常看到一群人簇拥着徐思走出来。可当她开开心心的向徐思爬过去时,便会被乳母们捞住小胖腰抱起来。乳母们自然是面向徐思行礼得,她却要背对着徐思。如意便不满的抗议挣扎,可她能有什么力气?顶多小手推着乳母的鼻子或是下颌,迫使乳母鼻孔朝天罢了。待终于能推着乳母令自己艰难的回过头来,往往就已看不到徐思的身影了。

她也不哭,只一个人茫然的张望一阵子,疑惑徐思怎么不见了。疑惑中,也就任由乳母抱着她去旁处玩耍了。

大约也因为这个缘故,她同乳母一直不大亲近。每每被乳母抱起来,就不悦的扭捏挣扎。待乳母将她放下了,才一个人坐着专心玩耍起来。

这样倔强不讨喜的孩子,也难令人生出怜惜来。乳母们带着她,心中也都暗暗叫苦。

转眼便是六月里,天气渥热,蝉鸣再起。

天子因怕蝉鸣声吵了徐思的午休,命宫人们四处驱蝉。台城柳树千百株,树树合围粗细,这驱蝉的工程便颇为浩大。因人手不足,不少平日进不得内宫的杂役宫人们,也借着这个由头得以入内宫走动。

杂人多了,琐事也多。近来宫中颇丢失了些小财小物,掌管后宫事务的张贵妃,也就十分不得清闲。

大夏天的,镇日里处置官司,张贵妃心中不少有怨言。便是宫人中也有替她抱不平的。

宫里同张贵妃交好的嫔妃便规劝她,“娘娘何不将事由告诉徐姐姐,令她规劝规劝天子。说句僭越的话,还没到那个位分上呢就折腾出这么多事来,也损口碑、折福分。”

张贵妃喝着茶茗,杏眼轻蔑的一垂,讽刺道,“我可不敢说——这些话你也少提,她如今可是天子的心肝宝贝儿。”恰三公主琉璃追着一只兔子,摇摇晃晃的从她面前奔跑过去,张贵妃不由便想起往事来,“去年琉璃满月时,我也向天子求过封号,天子是怎么答的?”

‘也不要贪心太过’,张贵妃至今也还记着原话。彼时宫里有不少据此取笑她的,张贵妃一度灰头土脸。

“结果今年怎么着?二话没说就给了她一个舞阳公主——如今谁不知道琉璃这个沭阳公主的封号,是跟着她沾的光?嫁过来六个月就生出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种,竟把正经的金枝玉叶给比下去了。”张贵妃便嘲讽道,“日后我们母女都得仰仗着她们母女过日子呢,怎么敢得罪她?”

“娘娘也别这么说。”李美人便笑道,“娘娘不还有皇长子吗?任她再怎么得势,就算这一遭生下皇子来,又能越过长幼去?”

张贵妃抿了抿唇,片刻后才垂着眼睛淡淡道,“他哪里算是我的儿子。”

李美人垂下头,眼中略过一抹轻笑,没有再追问下去。只转而笑道,“说起舞阳公主来——娘娘可听过一件蹊跷事?”见张贵妃确实是有些好奇的,李美人便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据说徐姐姐把孩子生下来时,产房里确实有人瞧见,孩子下头是带把的。不知怎么的,抱到天子跟前时,就成了个女婴……”

待李美人走后,张贵妃进屋卸妆。见琉璃挥舞着玉如意敲打兔子玩,那兔子被她追打得四下里逃窜,满殿宫娥都在替她堵截兔子。张贵妃便恼火起来。把女儿收拾整洁了,又耐心教导她为什么不可以追兔子玩,才命人带她下去背诗。

琉璃也才一岁半罢了,听闻又要背诗,为难得一步三回头,小眼神哀求得满殿宫娥都不忍了,张贵妃依旧不肯心软。终是令教养姑姑将她抱走了——她教导琉璃十分的急于求成,简直恨不得立刻就令琉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

宫人们早就见怪不怪,都不说什么。

待将琉璃抱走了,张贵妃身旁的掌事姑姑才上前去,说的却是,“李美人的话,娘娘听一听就罢了,可千万别受了她的怂恿。”

张贵妃轻笑道,“我晓得,她这是想拿我当棒槌使,根本就没安什么好心。嬷嬷放心——这宫里谁是敌是友,我心知肚明。”可想到皇长子的处境,她却不能不动一份心思,到底还是又吩咐,“你也去给我查一查,当初徐妃生下来的到底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掌事姑姑应喏,又道,“当日产房里伺候的都是天子和辞秋殿里的人,怕是不好查。”

张贵妃自然也明白。就她看来此事诛心为多,说是捕风捉影、刻意编排来陷害徐思的都不为过。不过长点心也总没错,便道,“你只管打听着。”过了一会儿她又感叹道,“若这次她生下的还是个女孩儿也就罢了……”

掌事姑姑望向张贵妃,等着下文。然而张贵妃心事重重,到底是没将后半句话说出口。

时近八月。

这一日午后,徐思又沉沉睡过去。

如意因平日里睡得多了,午后反而精神起来。她已经开始学走路,虽两三步就要摔一回,但也一路摔一路走,爬得更是飞快。旁的不说,在长期同乳母们斗争的过程中,逃脱躲闪的才能已充分显现出来。奋力逃路时,乳母们颇要小跑一阵子才能追得上她。她又善于躲藏,爬着爬着忽然停下来往犄角旮旯里一坐,就够乳母们手忙脚乱、胆战心惊的找上小半晌了。

因她不肯午睡,乳母们弄不住她,只得带她到殿外长廊下的阴凉里玩耍。

午后寂静,阳光舒缓,庭院里蜀葵花开似锦。乳母们打着哈欠勉强陪如意玩耍着,为省力气,便拿了九连环给她玩。如意果然就被吸引住了——一会儿把小手指塞进圈子里,一会儿又松鼠似的拽着连环往地上敲,敲了一会儿见连环还没开,便要往嘴里塞。乳母们忙从昏沉中惊醒过来,将连环从她手中抢过来,亲手拆给她看。

如意哪里看得懂?

不多时,如意昏昏欲睡,反倒是乳母们拆连环拆上瘾来了,凑在一起争论这一扣该往上还是往下解。

暖风吹来,树影斑驳。

如意四下打量,见有猫咪翘着尾巴自护栏上走过,那尾巴尖儿上一簇白毛晃得有趣。她眼睛不觉就又一亮,那猫下意识一抖,回头对上如意的目光,寒毛就从脖子竖到尾巴尖儿。如意抬起一只手,边爬着就站起身跑去摘那尾巴尖儿。那黑猫嗷呜一叫,跳着后退了一步。

……

待乳母们稍稍从连环上回过神来,便已不见了她们四公主。

如意一路追着那只猫咪。

她尽其所学的跋涉着,又跑又摔又爬的,遇着台阶便手脚并用的当小山来翻,虽弄得满身泥尘,兴致却不稍减。那猫咪初时还怕她,到后来察觉到这小姑娘也没多厉害,便不怎么将她放在心上了。

那猫的性子同婴儿一样难捉摸,明明已将如意甩开老远了,却又不时贱贱的跑回去招惹她一下。它一撩拨,如意便就又乐呵呵的继续追过去。这一人一猫就这么你逗我追,渐渐离内殿远了。

辞秋殿里草木繁盛,又多的是蜀葵、锦葵一类高且茂密的花丛。如意边在花丛中穿行边找她那只猫。待她自蜀葵花墙间穿过去,便看到那黑猫高高的蹲坐在承露台上。

这一日晌觉徐思惊梦连连。一时被海陵王逼迫着观赏酷刑,一时又被李斛撕扯着头发强迫抬头。一时又回到十四岁那年,金陵微雨时节牡丹花开,萧守业对她说“我会护着你一生一世”。可那声音灌入耳中,她听见的分明是李斛的嘲讽,“这衣冠望族家的娘子,睡起来也没什么不同”……

醒来时徐思只觉得头痛欲裂,冷汗浸透了衣衫。

天色还早,日光斜过南窗。外头宫娥们似乎在为什么事忙碌着,脚步匆匆。不多时有宫娥神色惊慌的进屋来,凑在徐思的乳母翟姑姑的耳边说了些什么。翟姑姑也跟着变了脸色,她回身查看徐思醒来了没有,却正对上徐思望过来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