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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35)

——这个人是真的,打从心底里看不上她。

她眼中泪水涟涟,情窦初开后第一次喜欢上什么人,就这么无头无尾的夭折。她心中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就只是想哭。

可她也是有些一不做二不休的狠劲头的,已然在喜欢的人面前丢尽了脸面,虽克制不住眼泪却也还是要强硬到底,斥道,“我教训自家妹妹,干你什么事!”

徐仪俯视着她,缓缓道,“她并不只是你的妹妹。”

他说的含蓄隐晦,话语中似乎有许多含义,但琉璃首先能想到的竟只有“他同如意有婚约”这一件。她也几乎立刻便敏锐的意识到——他所宣示的也许正是这一件。

琉璃羞恼、嫉恨至极,一把将手腕挣回来,抱在怀里。就这么狼狈而逃未免太凄惨,她便咬牙切齿的诅咒,“你也未必能如愿!”

这才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也太出人意料。自立朝以来宫中便一直都有皇子公主,然而二十多年来,这还是头一次遇到吵嘴、打人的场合。

宫娥们都毫无防备,待终于反应过来后,又似乎是琉璃接连将如意和徐仪都打了。她们不敢拉琉璃,但拉徐仪和如意又心中有愧,便都没有十分出力。

此刻事情终于结束,她们各自跟上自己的主子,纷纷松了一口气。

徐仪回身望向如意。

他待要安慰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只能道,“……回家吧。”

如意忍着眼泪点了点头,她无言以对,也唯有沉默罢了。

徐仪将她送回辞秋殿里。

他心知如意必然有许多话要问徐思,便不久留,几乎立刻便告辞了。

然而走出去许久之后,依旧不能安心。

所幸正逢翟姑姑回来,路上正遇见他,他便叮嘱翟姑姑道,“她被沭阳公主打了,还被骂作是……‘野种’。我想她也许不会主动开口告诉娘娘这些,只怕娘娘还会按着早先的方法处置,那她便太……”他顿了顿,心下一时恨恼自己无能为力,道,“还请姑姑务必代我转告娘娘。”

翟姑姑愣了片刻,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应下。徐仪便问,“姑姑有什么不便吗?”

翟姑姑立刻便回过神来,终于点头,“我记下了,会告诉娘娘的。”

如意果然什么都没对徐思说,回到殿里向徐思问安过,便默默的回了自己的房间。

但她分明就是一副才哭过的模样,心情也一反常态的低沉,徐思如何会察觉不出来?便向如意身旁的侍女们质询。

侍女们哪里敢说如意被琉璃骂是“野种”?便只细说琉璃如何差点当众揭穿如意的身份,如意又如何撞破大皇子对生母、舅家无礼,惹得琉璃迁怒。又说姊妹二人激烈争吵。至于琉璃恼羞成怒打了如意一事——因如意及时躲开了,她们觉着应该是没打到,便也含混带过。毕竟真让主子被大了,是她们的大过错。

她们说的前因后果清晰,徐思倒并没有十分疑惑。只觉着恐怕姊妹二人争吵时说了许多过分的话,也许琉璃还差点要动手。

——自己养的女儿,徐思如何不知道她的性情?

她想这次争吵想来也不是什么争吵,只怕又是如意试图讲理,可琉璃只是迁怒,甚至蛮横呵斥。

徐思心下也十分沉重。

她将如意养得懂事并且正直,但她无法给如意一个公平的处境。这其实是一件相当残忍的事——她告诉这个孩子什么是对的,却放任她秉持着正道四处碰壁,生活在是非颠倒中。

但她依旧想将如意送到正常的环境中。她不愿为了如意此刻活得轻松些,而将如意养成一个是非不分、见利忘义的软骨头。

所以每次委婉的要求如意宽恕、忍耐、躲避、自保的时候,她都觉得分外沉重和愧疚。仿佛她也变成了自己厌恶的那种人。

可这些话必须得由她来对如意说。

第三十二章

徐思敲了敲如意的房门。

如意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闲杂人等都被她撵出去了,此刻该来应门的人都被关在门外头,小心的向徐思解释着,“公主殿下她……”

徐思道,“我知道,你们先下去——都下去。”

待人都离开了,她才对里头道,“如意,是我,你阿娘。”

如意闷不做声,徐思便耐心的等着。她知道如意是不会将她拒之门外的。

果然不一会儿之后,门便缓缓的、不情愿的打开来。

因在寒冬,四下窗子都封得严,再将房门一闭,屋里便暗沉沉的。

如意开了门,草草行过礼,便飞快的背过身去,道,“我给阿娘倒茶。”

虽只一眼撇过,徐思还是看出来了——如意才哭过。

……所以才要将窗帘也都拉上吧。

徐思想,她也许将这孩子养得过分倔强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受了委屈,本不该将门窗都关起来一个人闷闷的哭的。

但既然如意不愿令人知道,她便也不勉强,进屋后便也反手将门关上了。

如意奉上茶来,她接了茶盏便随手搁在一侧,拉了如意的手,道,“过来陪阿娘坐一坐。”

如意顺从的跟着她坐下来。

徐思便问,“和你阿姐吵架了吗……”然而目光扫到如意脸上,口中的话不由就一断。她眼眸已然沉黑,抬手将如意的下颌抬起来,轻轻抚过如意的唇角。

如意唇角被琉璃扫了一下,因里头磕破了皮,此刻便微微有些肿起来,似乎还略带了些青。

徐思碰得很轻,如意却觉着被针刺到一般。不由就往后一缩。

徐思的声音便有些涩哑,“……怎么弄的?”

如意别开头去——她不愿看徐思难过,本不打算对徐思说这件事的。然而琉璃先前骂她的哪句“野种”始终在她脑中盘旋不去,她想到徐思一而再再二三的教导她不要同琉璃甚至二郎起冲突,心中忽就隐隐怨愤起来。

她终于说道,“三姐姐打的。”

徐思就这么僵住了。

如意又追加道,“若不是表哥拦下,也许还会再挨一巴掌。”

这么说的时候她心里竟感到隐隐的痛快——她终于,终于将委屈对阿娘说出来了。她想,究竟面对这样的状况,她阿娘还会不会再说出类似于“你要懂得躲藏、缓解,至少别当面激怒他们”的话来。

她便直视着徐思,等她的回应。

——她也有她的软弱,她知道自己心底里是期待她阿娘能为她撑腰的,甚至期待她阿娘能对她说出“她敢打你,你便打回去,不必怕她”。她想知道,至少在她阿娘心里她比琉璃贵重——她不是一个比旁人卑贱的“野种”。

可是没有。

徐思只是僵在那里,眼睛里瞬间便涌上泪水。那眼泪的明光在她眸中一转,立刻便坠落下来。

如意心中那隐隐的痛快立刻便消散不见了。她几乎立时便意识到——她伤到她阿娘了。

她感到懊悔,忙抬手帮徐思拭泪。可她的心情也益发沉重了,她只是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她阿娘并不是遇事就哭的软弱性子,哪怕面对天子,真恼火起来时她也一样冷眼相对。此刻她的沉默和泪水其实只说明了一件事。

也许琉璃说的是对的,如意想,她确实比旁人卑贱。所以得知她被人责打她阿娘首先感到的是没有保护好她的难过,而不是理直气壮的愤怒。

如意只觉得心乱如麻。

徐思却已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她忙擦去眼泪,笑道,“阿娘没事,被迷了一下眼睛。”又轻轻捧住如意的脸,缓声问道,“疼不疼?”

如意点头,随即又忙摇头道,“……不疼。”

徐思仔细帮她查看了一番,虽确实无碍,心下也万分酸楚。便又轻声道,“一会儿让太医来看看。”

如意点头。

徐思停了好久,才终于能勉强说道,“你三姐姐不懂事……”

如意只听这个开头便已明白,她阿娘要对她说的还是“她错了。你懂事,别同她计较”。可这话这一日听起来有多么刺耳。她忍不住便想问徐思——为什么她懂事反而要挨打,而不懂事的那个打了她,还不会被人计较。

但这一日她已将她阿娘刺伤过一回了。她知道她若说出口,她阿娘得有多难堪,多难受。

她便只将委屈咽下去,默不作声的垂着头,听徐思将话艰难的、违心的讲完。

可她的难受又该说给谁听呢。

徐思等她作答,她沉默了许久,终还是轻声问道,“阿娘,今日若是我打了三姐姐,阿娘也会这么和三姐姐说吗?”

徐思一滞,道,“……她是姐姐,你是妹妹。姊妹之间偶然拌嘴……”

如意不由就追问,“那若我是姐姐呢?”

徐思久久不能作答,如意眼中泪水便再度涌上来。她无法再在屋子里待下去,终于还是起身,低声、急促的道,“阿娘,我出去走走。”

也不待徐思作答,便飞快的、逃也似的离开了。

徐思忙命下人跟上她,然而如意身姿灵巧,又自幼善于躲避,不过片刻间就将所有人都甩开,消失在辞秋殿中。

可她并无旁的去处。

她就只是茫然的、漫无目的的躲避着殿内下人们的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