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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26)

他手心暖暖的。

如意目光一晃,眼睛里便有些水汽蒙上来。她并没有躲避,也并没觉着被冒犯、轻薄了——她虽有兄姊,但有譬如没有,她的兄姊是不可能像真正的哥哥姐姐那般心疼、宠爱她的。他人更不必论。

可徐仪却在疼爱她。

她喉中有些梗,只乖巧的站在那里令他抚慰。片刻后才又笑着说道,“我不要紧。我出来已经有一会儿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徐仪只点头,“嗯。”

——这其实并不是徐仪第一次撞见如意身旁的人包括徐思自己,叮咛如意要让着姐姐,不可顶撞她更万勿和她起冲突。

初时他虽略觉微妙,但想来姊妹间相处时互相容让也是和睦之道,倒不必对旁家家教发什么议论。可就这半年多他所见所闻,这姊妹二人的矛盾分明悉数由琉璃自己品行轻慢而来,几乎回回都是她在蔑视甚至辱骂如意,反而如意容让有加,从未和她计较过。

故而此刻再撞见这般场景,他便立刻察觉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公正。

他姑姑说得巧妙委婉也就罢了。可这些人对她们姊妹间矛盾的态度,就仿佛如意不是琉璃的妹妹,而是个随时可能会不自量力的冒犯琉璃进而招致大祸的……外眷?

徐仪也说不明白,但他总算察觉到了。在众人心里这姊妹二人并非同样尊贵,故而也不会像对寻常的姊妹一样,于长幼之外还需讲个是非公正。如意是可以被委屈错待的。

他忽然便朦胧记起,他阿娘隐约曾说过——也或是他幼时无意听见的——如意并非真正的金枝玉叶。他脑中竟倏的闪过些记忆——彼时他似乎还曾因听闻这个秘辛,而想将如意抱回自家去养,免得她被人害了?

……

他记事很早,早年记忆大致还是可靠的。况此事惊世骇俗,若不是他当真经历过,应该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想起来。

徐仪心下惊疑,暗想,回去之后还是向父母求证一二吧。

因这桩心事,徐仪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

待到傍晚,馆中少年大都已被马车接走。他也打算回去,然而见馆内只剩琉璃和刘峻还在,便不愿让如意一个人留下来。于是邀请她道,“一起回去吧。”

琉璃想摆脱刘峻却不得,正心中烦躁。见他们要走,干脆也不管刘峻是否在场,立刻便闪身上前拦住如意。也不多话,开口便冷冰冰的指控,“——是你做的,对不对?”

然而这一次如意却并没有瞪回去——她一如往常般压抑着情绪,面无表情的看着琉璃,顺从却又不耐烦的,“不是。”

“还说不是!”琉璃恼火道——如果真不是她做的,何以自己一提,她就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事?!她厌恶透了如意这种油盐不进的姿态,不由恨恨的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卑鄙小人!”

又是开口就骂人。

徐仪终于有些忍无可忍,抬臂拦在了姊妹之间,道,“究竟哪里卑鄙了,还请示下。”

琉璃心中认定,将张贲身份揭发的人必是如意,且徐仪定然也脱不开干系。她心里喜欢徐仪,徐仪偏偏只同如意玩,令她颇受了些挫败。她很想趁此机会盖定徐仪的本质,就此厌恶了他。

然而徐仪忽就这么近、这么不卑不亢的同她正面相对,她望见他温雅清俊的面容,心下竟又混乱委屈起来。一时竟不知是恼他卑鄙,还是厌他竟又护着如意。

她已然失了分寸,早忘了刘峻在场,言辞间需得有所避讳,竟脱口便指控道,“除了你们还能有谁!”她指着如意,“就只有你知道张贲的身份!”又指控徐仪,“而你明明和张贲同在相县求学,却假装不认得他。待旁人都彬彬有礼,偏偏要疏远他,引得同窗纷纷猜测缘故——你敢说你不是别有居心?!”

她虽娇蛮任性,却也并非愚蠢不可理喻之人。只是今日她闻知张贲在馆内所遭遇的委屈,心里受了极大的冲击。偏偏此事微妙,她无处发力,正当满腹怨气的时候。然而关于此事的流言几乎句句同徐仪有关,知道张贲身份的人也无需做他想——正是徐仪和如意。她自然就先入为主的认定了他们。

虽心里也有些念头一闪而过——诸如如意虽极可恶,却并不是长舌之人。而徐仪谦谦君子,更不屑为此。诸如旁人也可能从旁的渠道获知这些事……但人在气头上,理智反而容易受蒙蔽。她越说便越觉着这两个人居心叵测,纵使不是他们,肯定也同他们有关。

人偏执到一定程度,也堪称无懈可击。

要徐仪同这样的人讲道理,他实在打从心底厌烦。只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一时竟哑口无言。

如意则是早习惯了这样的局面,只道,“不是。”然而她也不想再同琉璃多纠缠了,只拉了拉徐仪的衣袖,道,“我们走吧。”

琉璃恨恼,边呵斥“站住!”边快步上前要拽住她,却被刘峻一把拉住。

琉璃怒目回头道,“你做什么!”

如意和徐仪也只回头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刘峻本以为琉璃知道真相也就回心转意了,谁知她不但还要维护张贲,竟为此指控岂徐仪和如意来,不由替她着急。急促的低声道,“你既已知道张贲是什么出身,怎么还一心替他说话?万一让旁人知道,岂不要以为你一心和他同流合污?指不定还会连累到家门名声,到时你该如何摘清出来?”

琉璃气恼至极,反倒能引而不发了。她一把挥开刘峻的手,也不去追如意和徐仪,只目光如火的望着他,道,“果然你早就知道了。”

刘峻一噎,不觉避开她的目光。

琉璃声调反而放缓了,怒极反笑道,“那你倒同我说说他是什么出身。”

刘峻待琉璃赤诚,却被她如此迁怒,梗性子不觉也发作了。非要在此刻逼琉璃认清事实,“他是张华的儿子。”

琉璃脾气嗡的便引爆了,“你可知张华是当朝贵妃的亲哥哥!”

刘峻嗤之以鼻,呛到,“那又如何。牧羊屠户之家,自以为攀附上天子便能改头换面。到头来还不是被打回原形,为士林所耻笑?贵妃的哥哥又如何?大皇不也急着同这个舅舅摘清关系吗!你怎么反倒——”

琉璃怒道,“你放屁!”她能用蛮横装扮自己,纵使被所有同窗排挤孤立、口诛笔伐,也傲慢的扬起头来,不肯同张贲摘清关系。但刘峻一句“大皇子急着同舅舅摘清关系”却正戳在她的柔弱之处,她眼圈已然通红,声音里也带了哭腔,“我就是要和他同流合污,你若瞧不起我就滚开!”

她这一哭其实也就是丢盔卸甲了。

然而她死不悔改,刘峻的脾气也冲了上来,“你是鬼迷了心窍!我真是蠢极了,才会对你这种人掏心掏肺!”恨恨的将桌上书卷尽数挥到地上,气冲冲的离开了。

第二日来到学堂,刘峻见琉璃哭得双目红肿,不由生出些愧疚懊悔来。他待要同琉璃说话,琉璃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便令仆役搬了她的笔墨书卷,走到张贲身旁。

张贲桌上乱糟糟的,全是同窗故意堆到这边欺负人的废纸杂物。他正垂着头安静的收拾。而坐他右侧邻桌的人早已搬到别处去了。

琉璃将自己的日用往他邻桌上一落,道,“以后我坐在这里。”

她走到如意桌前,用力的一拍桌子,俯身按下去,“你有本事,也来拆穿我的出身——我倒想知道是他们尊贵些,还是我尊贵些。”

第二十五章

如意当然不会拆穿琉璃的出身。

但是来自姐姐的恶意还是让她觉着有些透不过气来。

似乎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父亲这边的亲人——不论是天子本人还是这个同父异母的亲姐姐——给她的回馈永远都是将过错归之于她,蛮横不讲理的指斥她。

而她阿娘仿佛从来都看不到这些,对她说的永远都是——离他们远些,不要同他们计较。尤其不要正面冲突。

幼时她还察觉不出什么异样。

但自进了幼学馆后,她和同龄人接触多了,也看多了同辈人彼此间的矛盾是如何化解的,兼听见了许多在辞秋殿里听不到的话,渐渐便已意识到——也许问题真的出在她的身上。

也许她才是这个“家”里不正常的哪一个,所以她才会被这么异常的对待。

这种明知道自己有问题,却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错的焦虑,配合着风刀霜剑般不时袭来的责难——令她觉着透不过气来。

但至少在某一件事上,她和琉璃不愧是姐妹。

——倔强。

越是难过,越是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便越是要让自己明媚鲜妍起来,在一切自己知道优劣的地方做到无懈可击,比旁人更快活鲜明、酣畅淋漓的过活。至少要让那些喜爱她、不错待她的人,不会因为她而难过消沉起来。至少不要让自己看上去很可怜。

这姊妹二人用各自的风格较劲着。

不过琉璃显然比如意更艰难些——毕竟如意更多是同自己较劲,琉璃却是和几乎所有同窗公开较劲。

她放出“有本事也拆穿我”这种话来,众人自然都意识到她的身份有所隐瞒。

虽一时也都不敢猜想她就是当朝公主,但除了皇室宗亲谁还敢宣称“看是你们尊贵,还是我尊贵”?何况她还偏偏同张贲有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