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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25)

她生得美好,那眼睛尤其优美而野性,几个人同她对瞪片刻就败下阵来,红着脸别开头去,“愚蠢至极!”

便转身离开了。却还是有人回头暧昧的扫视琉璃。

琉璃莫名其面挨了骂,又被那目光看得心火乱烧。当即便要挥拳揍他们。所幸刘峻就陪在一旁,赶紧伸手拦下她。

琉璃错手用红枫抽了他一下,自己也愣住。一面上前用衣袖帮他擦拭,一面怨恼道,“你出来做什么?!”

刘峻也不恼火,只讶异先前碰触时她身上的柔软温热。此刻又嗅到她衣上芳香,竟是甘甜的气息。便有些心不在焉。

所幸他修养含蓄,并没有脱口议论,只是想无怪总觉着他一身闺中气息,原来他竟用这么脂粉气的熏香——世家都有自己的熏香配方,给男子用的,大致都以檀香、冰片之类为底味,不使过于甘柔。但刘峻嗅着,琉璃用的熏香只怕是桂花芸香之属的百花香。

他推开如意的衣袖,垂着眼睛说道,“虽是他们失礼在先,但你动手了,反而更要受人非议。干脆不要同他们一般见识。”

琉璃不满道,“那便白给他们骂了?!”

刘峻心想——也没白被骂啊。但凡你能稍微沉稳聪慧一些,也不至于被张贲蒙蔽了还不算,将还挺身护着他……是非要将黑锅背到底吗?

他心中不由又暗恨张贲无耻。

他当然不能向着旁人,也斥责起琉璃来,便含糊道,“——总之不能当面、直白的打回去。”譬如你可以背后找人套麻袋揍他们嘛……

琉璃哼了一声,只觉得心中大不痛快。她虽不敏锐,但也并不愚钝,此刻已察觉出馆内怕是发生了什么事,就只她还被蒙在鼓里而已。微微眯了眼睛又盯了刘峻一会儿,缓缓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刘峻心下一虚,道,“瞒着你做什么?”

琉璃盯了他一会儿,总算才别开头去。她也不多追问,只暗暗的留了心。道,“算了,快回去吧!”

进了学馆,正有几个世家子弟在指挥着小童掏临墙处树上的鸟窝,一边说道,“这张贲究竟有什么本事,不但让张……”

刘峻不动声色的踏重了脚步。几个人闻声回过头来,见琉璃同他走在一起,便立刻闭了嘴,仰头对童子道,“往左,就在你手边!”

琉璃抿着唇,也不做声,只兀自往学馆里去。

待靠近了学馆,便隐约听见里头有人的沉声说话。虽听不大清楚说的是什么,但依旧能察觉到,虽故意压抑了,但说话的人情绪略有些激烈。她听着隐约像是如意的声音,便加快了脚步。

待她进屋去,终于听清了如意说的是什么——无耻之尤,也看清了她是在对什么人说——她的表哥张贲。

琉璃见张贲一副无言以对的模样,心头怒火再度蹿升上来。

她大步走到如意的桌前,双手一撑,用力的按下去,居高临下、目光如火的望着如意。

如意心头却也有一把暗火在翻涌,换在平日里她绝对不会理会的挑衅,此刻却十分奏效。她也不闪不避的仰头望回去,正同琉璃针锋相对。

她一贯容让琉璃,被琉璃骂不要脸,被轻蔑、鄙视,被敌对……她都仿佛木头人一般毫无反应,视琉璃如空气。

琉璃厌恶她一副道德君子、唯我独醒、何必同你计较……的死模样,但此刻她终于有了反应并且敢正面瞪回来,琉璃却更忍不了,恨得想将她的眼睛剜下来。一个叛逆的遗腹子罢了,凭什么也受万千宠爱。琉璃不由就恨恨的想,真该让她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看她还有什么脸面指斥她的表哥。

但她到底还是将脾气收敛了起来——她得先查明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眼睛瞪着如意,并不隐瞒自己的厌恶和恨恼,但还是直起身子。不待张贲上前阻拦,便安静的从如意桌前离开了。

他们对视的那短暂片刻,剑拔弩张。就连不知原委的刘峻也不由屏息,心想这二人间究竟有什么宿怨?不会是要打起来了吧!

就连幼学馆里的女官们也不由向里张望——年初设立幼学馆时,天子特地调拨了几个女官过来,负责各殿的茶水、笔墨、熏香一应事务。初时刘峻还惊讶过,国子读书的地方怎么竟让女人出没!不过时日久了也不得不承认,许多事女官照应得确实比书童、小厮们周全。尤其是幼童多的地方,有天子的女官在场,既不会过于威重、压抑,彼此间的龃龉、矛盾也能更轻松柔和的化解掉。

在世家子弟和寒门子弟混杂相处的地方,这些体面、有地位、学识出众的女官,简直就像灵丹妙药。

刘峻见他们分开了,忙跟上琉璃。

徐仪被博士们唤去,帮着誊写了几封信笺。

虽说他的字已很有章法,但年纪资历摆在那里,怎么也不至于让博士们看重到这个地步。

徐仪誊信时便留了几分神。

誊好了信,博士们又留他问了几句话。

果然和立太子的事有关,是想透过他打探他父亲的主意,也顺便透露一些不方便透露的风声。

徐仪处置完这边的事,回幼学馆便有些晚。

一回去,便先撞见有人向他告如意的状。

徐仪听如意处置此事的前后,心里不由暗暗发笑——他这个小表妹,果然是认认真真、一本正经的讲道理、处理事的性格。

看来处理得并不情绪化,虽不够圆转巧妙,但也有礼有节,很有她本人的风格。倒是让他多虑了。

他便说道,“先生确实是我的启蒙恩师,张贲当是在我离开之后才入门的吧——原来他竟是我的师弟。”他笑道,“不过,这回只怕真的是你们误解先生了。先生为人任侠逍遥,常说‘有教无类’,素来都不怎么在意门第出身。也只看人是否有向学之心、是否本性淳朴罢了。他门下纯是读书育人的地方,我们师兄弟彼此间都不知道出身。若主动过问,反而会被人看轻。所以实在无需隐瞒门第。”

他一说,众人便都不觉羞赧。又道,“不过,这个张贲是品性不诚,倒和门第无关。”

徐仪便笑着宽慰他们,道,“我明白,早些时候你们爱他坦率真诚,亦以赤诚待他,何尝计较过他的出身门第?便他真是彭城张氏的子弟,张家几代都没出过显德、博学之士了,又有什么值得格外敬重的?莫非你们是爱他的门第吗?”

众人俱都愤愤的点头。

徐仪便接着说,“同师所教、同窗就学。诸君能破除门第之见,以诚心接纳他,赏识他的人品和学识。谁知他偏偏要在出身上心存隐瞒,岂不是辜负了你们的真诚?故而此事一出,你们也就格外气恼。”

众人不由默然片刻——徐仪此言既说中了他们的心情,却也说高了他们的胸襟。倒令他们无法作答了。

若是旁人这么说,他们自然要反驳一句,“不能免于门第之见”,表一表自己不屑与寒门子弟为伍的诸多理由。但这是徐仪说的,且他才提到刘公门下的风气。被他如此高看一眼,众人实在是无法振振有词。反而觉着自己依旧囿于门第,未免流于凡俗了。

也只其中一人讪讪的在地强调,“他有什么人品……”但也相当于承认自己确实是看重人品学生胜过门第,只是气恼被张贲蒙蔽了。

徐仪便又温言安慰了一二——却也没继续再同这些人说什么道理。

横竖说到这里,已值得他们思考一番。日后他们再欺负张贲,反而是自贬品德。

就算他继续说下去,也难以破除这些人心中的门第偏见。

而他和这些人亦非同类,尚还不到能直言劝谏,而无需顾虑对方心胸狭隘,无需担忧罪小人的交情。言尽于此,也就够了。

他总算脱开身去,便转而去寻如意。

如意却不在馆内。他心中疑惑,却还是出门去寻找。

待拐过花园,转至幽静偏僻去,便听见有女官切切叮咛,“……多同徐公子商议,您可千万不要同三公主起冲突啊!”

如意只垂眸捉着绦上鸣玉,默然不语。

第二十四章

女官离开之后,如意并没有急着回去。

她默然站在那里,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只目光略有些茫然罢了。

就连徐仪也看不出她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江南秋色绚烂浓郁,树木丛丛簇簇的浓红浅黄重绿映在平静无波的秋水之上,或可见水滨黑顶白底的亭台。

而她一袭青衿深衣,落落的站在水的这一边。

徐仪忽就有些心疼、怜惜她。

他自拐角处出来,唤了一声,“如意。”

如意回过头来,见是他,目光便重又明亮欢喜起来。仿佛先前的迷茫都已是过眼烟云,仿佛她不曾有过什么心事,受过什么委屈。

她笑应道,“表哥?你已忙完了吗?”

——她不肯向他诉苦。

徐仪拾步上前,停在如意的眼前。他心知如意是个女孩子,平日交往时往往不动声色的恪守礼节。纵然同她走在一起时,也时刻不忘保持一步的距离。但这一回,那一步之遥却被打破了。他上前半步,身高上的差距骤然便凸显出来。如意疑惑的抬头望他,他犹豫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