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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107)

她们自南宫门出去。外头道路泥泞,往来搬运木石的工匠又多,一时不便上车。如意便命人扶着庄七娘,且徒步行走。

走了没几步,便见前头停下一辆车,却是被路上的木石和如意停在外面的马车给阻止了去路——看那个方向,似乎是要往东宫去。

那车上之人想必不是什么权贵重臣。侍从们问明是舞阳公主的车,竟不敢令车夫让路,反而回头去请示车上之人。

片刻后,那车上便下来一个衣衫简朴的中年寺人。如意远远望着就觉着眼熟,略近前些才猛的认出来——竟是先皇身旁的内侍太监决明决侍郎。

她却没想到决明还活着,毕竟他可是先皇身旁头一个心腹。她一面加快脚步上前,一面问褚时英,“那可是决侍郎?他还在宫里当差?”

褚时英曾在徐茂身旁当过差,他是认得决明的。便道,“是,听说武皇帝驾崩时他趁乱逃出宫去,得以幸免于难。陛下回京后也问过他的下落,得知他借居在栖霞山寺庙里,前阵子才派人把他召回来。今日宣他入宫,似乎是有什么人要让他指认。”

如意倒不大在意,只点头听着。

此刻决明也已望见了她,似乎还有些怔愣。

如意便向他寒暄,“决侍郎。”

决明似乎略有些尴尬,移开目光,草草行礼道,“公主殿下。”

这二人素来没有太多交集,此刻遇见,亦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只互相问了问好,如意又命人让出道路来,便再无话题了。

决明便行礼告辞,如意点头。

如意看他背影蹒跚,想到天子当日,心下忽就又起酸楚。地上泥泞多瓦石,决明一脚没踩稳,便要摔倒。如意忙抢前一步扶稳他。

决明看了看她,又似是抬头看了一眼垂着头瑟缩在她后面的庄七娘。却并没多说什么。

如意也不做声,干脆顺手将他扶上马车。

决明上车后似乎拉了她一下,如意疑惑的抬头,决明欲语还休,“你……她……”

如意疑惑的跟着回头去望庄七娘。

决明见她分明懵懂无知,到底还是将话咽了下去,便在车上向她长揖,道,“殿下万事保重。”

决明脊背笔直的端坐在马上,比寻常男子褶皱松弛些的面孔平静无波,只那双已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有光阴缓慢流淌。

身为天子的内侍亲信,他的一生虽然微不足道,却也见过无数他人波澜壮阔的人生。

但在经历大起大伏之后,尘埃落定的此刻,他脑中盘旋的却是很多很多年之前,天子吩咐他去做的一件小事。

——去准备一个女婴,用来替换辞秋殿里徐妃可能会生下的男婴。

对这个天子身边第一得用的内侍太监来说,这件事真就只是举手之劳,甚至都无需他亲自劳动,只要动动嘴皮子即可。

自然会有人会联系牙子,搜寻即将分娩的产妇,安排好她们的食宿……他只需静待那个幸运的女婴赶上那个恰到好处的时辰出生。

很少有人知道,在辞秋殿里徐思生育的哪一天,在掖庭一个人烟罕至的屋子里,有一个低微卑贱的女人也在分娩。

那时决明就火急火燎的等在屋外,听到她在里头惨叫却无动于衷。他焦虑的是,徐思分娩比预产期早不少天。这一批产妇里赶上的居然只有一个。万一这个女人生下来的是个男婴怎么办……不对,万一她生不下来怎么办?他岂不是交不了差?

后来他终于听到孩子的啼哭声,产婆满头大汗的出来说,“是个女孩。”

紧随其后的便是这个女人凄厉的哀嚎,“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那是我的孩子!”夹杂着稳婆的斥骂声,“什么你的孩子,你汉子早连你带孩子一起卖了!”

决明等的不耐烦,又怕她闹得厉害,漏了什么风声。便令女官先行将孩子送去辞秋殿,自己则进屋去,威吓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出乎他的预料,产床上那个苍白虚弱的女人有一张十分美丽的面孔。巴掌大的脸,尖尖的下巴,衬托得那双惊恐湿润的眼睛越发的大。那双眼睛不知为何就打动了他——原本他想,实在不行这女人也只能处理掉。

决明顿了一顿,才道,“你的孩子是送去享福的。但有一条,这里的郎君夫人们生气了能要人性命。你若为了孩子好,就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否则走漏了半点风声,不光是你,连孩子也都活不成!”

对上她哀哀切切、瑟缩惊恐的眼睛,决明又道,“何况,也未必能用上。你安安静静的等着,也许郎君心情一好,又把孩子还给你了呢?”那双漆黑眼睛里,就流露出卑微的希望来。

……

可惜这女人运气不好。

这一天稍晚些时候,徐思生产了。生下来的,是个男婴。

决明脑中走马灯一般往事历历。

出端门外,东宫之西、苑市之南,一处狭窄的庭院里,跪着几个中年男女。

决明一一同他们见面。

总领宫廷事务多年,他的博闻强识一向是有名的。二十年前有过寥寥数面之缘的几个不入流的小人物,二十年后,他居然依旧认得。但更了不起的,恐怕还是当朝天子手下那些负责追寻此事的探子——他们竟真的凭着那聊胜于无的线索,从茫茫人海之中,把这些小人物翻出来了。这些奇人异士,也不知天子是从哪里发掘并收归麾下的。

决明再次回到东宫,向天子回禀结果。

但在开口之前,不知怎么的,他又记起那个还没有他手臂长的女婴,和适才他遇见的那个泥街陋巷亦不损其风华的尊贵公主。比起她身后那个惊兔般的衰老妇人,她显然一脉传承了辞秋殿里那位绝世无双的女公子。

“陛下何必非要深究此事?”他问道,“先皇尸骨未寒,为亲者讳,也不该揭开这件旧事。何况太后娘娘和舞阳公主……”

年轻的天子沉默许久,才缓缓道,“你只告诉我是也不是。其余的事……朕自有主张。”

第八十七章

如意在长干里为庄七娘买了处宅子,又雇佣了几个人照顾、陪伴她。

庄七娘听话得很,似乎不管什么样的安排,只要是如意替她做的,她都受宠若惊、甘之如饴。倒是分外容易照顾。

但她的性情甚至模样里都透着“卑微”两个字,如意很有些担心她处置不好邻里关系。便干脆领着她认了一遍去“总舵”的路,嘱咐她有麻烦就直接去找自己。

这个多此一举的叮嘱,在不久之后就给如意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庄七娘几乎无一日不去找她。一开始还是缝了件衣服、做了件手工,特地给如意送来,后来见如意并没有不耐烦,便干脆直接来给如意送饭。衣服、竹编不能天天送,但饭可以啊!不但可以天天送,还能一天送三回!

于是就常有这样的情形,如意正在舵主们讨论正事,或是同霁雪核对账目,抬头就看见一个探头探脑的女人犹犹豫豫的望向里头,一脸非常想见她但很怕打扰她的表情……

如意:……

她也只好暂且搁下手头的事,请庄七娘进来。

——庄七娘所谓的大事,不过是给她送一顿自己精心烹调的午饭。

而以如意自幼养成的口味,庄七娘精心烹调的饭菜,她其实根本就吃不来。吃不来还得天天吃,也颇有些辛苦。

她也曾试图阻止庄七娘过于殷勤的拜访,但都在庄七娘忐忑的眼神下败北——这个卑微的妇人简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殷切期待和怕被嫌弃,正是如意最应付不来的性格。

如意觉得,庄七娘可能是过于孤单、自卑了,所以见着个对她好的人,便过犹不及的黏上来。

恰好叛军逃离时丢下了一批女子,她们既被叛军俘虏,叛军败后也不见容于百姓。如意便在长干里南郊建了个绣庄,用于安置她们。又请庄七娘去绣庄里当女先生,传授这些女子绣法。

教授人手艺的女先生,走到哪里都能受人尊重。如意觉着,认可、尊重她的人多了,她的性格自然就会改变。

不过也急不来就是了。

六月初,徐思还朝。徐仪的母亲郗夫人也跟着一道回京。

七八月间,随着一切开始步入正轨,新朝权贵们的家眷也纷纷回到建康。

眼下终于到了九月里,朝臣们开始关心天子的婚姻大事了。

如意对这些事兴趣不大,她还没到会对做媒感兴趣的年纪。何况萧怀朔从来就不是需要旁人替他拿主意的人,就算需要人替他来管,也还有徐思在呢。

但朝臣们总结了历朝历代的经验,坚持认为但凡皇帝的姐姐,就少有不喜欢往弟弟身边塞美人的——尤其是如意这种存在感强烈,并且出于种种缘由急需维持自己对天子的影响力的同胞姐姐。

于是如意迎来了一波辗转抄袭、毫无新意的拜访和游说。

如意:……

眼看着连躲到长干里都偷不得清闲,如意只好前往徐思处打探虚实。

徐思这边却比她还忙。

游说如意的,大都是在南陵城和她共事过、有交情的人家。而徐思在徐州也不是隐居避世去的,故人并不比如意少,她们也希望走太后的门路呢。

徐思就比如意认真多了。不但特地命人将女孩子们的名册、家世整理出来,还辗转打听她们各自的相貌、性格。